汽车在黑暗的公路上飞驰，金色的车灯象守护神一样，毫不留情地驱逐着前方的黑暗，大片大片黑暗象巨大的蟒蛇，蜿蜒在旁，车灯扫过后，继续张大巨嘴，吞噬者一切。

只用了不到两个小时，他们就进入了下一个调查点的地界，从早上开始就一直紧跟在他们身后的面包车如释重负，调转车头，快活回返，好象终于把犯人押解到点的衙役，又象是终于把入侵者驱逐出境的边防军，看着他们绝尘而去，抑制不住欢天喜地。调查员们百感交集，又忍不住笑闹着唱起来：“送瘟神，上西天。。。。。。”

车厢里的歌声笑声把喝得醉醺醺的周副处长惊醒了，他茫然四顾，发现车后少了两根昏暗的若即若离的灯线，却多了四个更亮更晃眼更如影随形的灯线。

“你们。。。。。。乐什么啊，”他含含糊糊地嘟囔说：“那不，这个点的车又跟上来了。真是的，他们都成仙了，不用睡觉。。。。。。”话音未落，他象被呼啸而来的子弹射中了脑袋一样，头猛地往旁边一耷拉，喉间扯起了一连串惊天动地的鼾声。

“马上就到孔雀县了。住下后收拾一下就马上出来，好吗？”姜黄贴在在薄荷耳边，悄悄地说：“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看着他深情而充满期待的目光，薄荷温顺地点了点头。

孔雀县是本省最南边的一座古城，依山伴水，山青水秀。城北有古城楼，半圆形，深7米，久经沧桑却古貌完整，楼中间有两扇紫红砂石砌成的大门，栩栩如生地雕着上古神话传说中的天神和异兽，生动精美。城南有依山而建绵延数百里的南长城，巨石垒成，坚实深沉。

尽管早知道是一座古城，薄荷仍没想到入住的宾馆建在古城堡里，从大门到房间，长长的通道只有一米来宽，两边和地上全是由一块块形状不一的大石头砌成，摸上去冰冷而湿润。圆弧形的顶不高，每块石头的纹路都清晰可见。照明的廊灯全部镶嵌在石块的缝隙中，昏蒙蒙的，象得了白内障的眼。大片灯光照不到的地方阴暗而神秘，似乎随时都会有几只乌黑的百年吸血蝙蝠从那里飞出来。

薄荷放下行李，随便洗漱了一下，就和盛洁思打了声招呼，跑了出来。姜黄早等在古堡门口阴暗的树林里，远远看见她，才闪身出来，迎上前牵住她的手。

“我今天终于能实现一个愿望了。”他有些激动地说，一旁的灯光照进他的眼里，如星星之火，跃动闪耀。

“我大学时就来过这儿，一个人，住在江边的小楼里。每天晚上，都有许多相爱的恋人到江边来放河灯，祈求上天福佑。而清晨，我总是被当地妇女在江边石板上用木棒一下一下捶打衣服的声音唤醒，一两千年以来，这里一直都是这样洗衣服的，那声音让人恍惚，好像岁月倒流，时光停滞。对了，这儿还保留着一条上千年的青石板路，应该是我国唯一保存下来的青石板路。”

“真的啊，”薄荷惊叹不已，开玩笑说：“姜导游，现在时间已经不早了，你打算带我看参观几个景点呢？不能偷懒啊，否则我要投诉你。”

“本旅游公司今天正式开张，并打算在两个小时后隆重倒闭。导游姜黄，总经理姜黄。对导游不满的游客，请尽情向总经理投诉，我可以郑重向您保证，您的投诉百分之百的事事没回音，件件没答复。”姜黄开心地笑着说。

他握着薄荷的手清凉而有力。薄荷用手指细细抚摸他纤长秀气的手掌，感觉象刚才在古堡里一路抚过那狭长的石壁一样，不由笑道：“真不愧是属冷血的蛇的啊，一年四季手都是这么凉沁沁的。”

“夏天摸着多舒服啊。”姜黄笑。

“对了，刚才你说有个愿望可以实现了。是什么啊？”薄荷抬头看着他问。

“住在江边的小楼里时，我发过一个誓：这辈子，一定要带我最心爱的女人来这里，牵着她走那条青石板路，然后，和她一起到江边放河灯，许愿一生一世，永不分离。”他望着远方，目光深远而神往。

“那。。。。。。你后来带她来了吗？”薄荷轻声问。他们都知道她口中的“她”是谁。

他摇头，黯然地说：“没有。甚至，连带她来的念头都从没起过。”

从他身上收回目光，薄荷突然发现不知什么时候他们已经走进了一片树林，前前后后全是拥挤而高大的树木，古树参天，遮敝了天空。树林里漆黑一片，刚才远远传过来的鼎沸人声和在耳边此起彼伏的虫鸣声，一瞬间全都消失了，四周死一般的寂静。

姜黄没说话，专心的在前面带着路。他穿着一件黑色的夹克，背影坚实挺拔，象古代武功高强的侠客。他什么时候有这么一件黑夹克，她竟从没注意到。

突然，她觉得眼前这一幕异常眼熟，好像在哪看见过。是的，一片黑暗而看不到边际的树林，遮住了天空，万籁寂静，除了前面牵着她的手的那个背影，她什么都看不到了。那个背影，高高的、黑色的。。。。。。

薄荷倒吸一口冷气，猛然停下了脚步。她想起来了，那是她曾反复做过的一个梦。

不知什么地方有怪鸟“喈喈”地叫，令人毛骨悚然。

薄荷的脑袋里象飞进了一万只苍蝇，一齐震动翅膀，“嗡嗡”直响。

姜黄感觉到她停了下来，因为他的手被她向后拽住了。

“跟我来。”他说。

她惊恐地看着他的背影，心揪得缩成一团，令她无法呼吸。她记得在梦里他马上就会回头了，然后，咧嘴一笑，露出两颗刀一般锋利的、闪着寒光的牙齿。

“跟我来。”姜黄说，缓缓回过头。。。。。。

什么都没有！没有青面獠牙，也没有突然长伸过来、尖刀一样的牙齿。

还是姜黄的脸，黑黑的剑眉，高挺而多肉的鼻子，如刀雕斧刻的脸庞。没有月光，他的脸模模糊糊，象蒙着一层似有似无的黑纱。

薄荷长长地嘘了一口气。

“怎么了？”姜黄低声问。

“没什么。”薄荷说，仍心有余悸地问：“还要多久才能走出这片树林？”

“已经出来了啊。”姜黄笑着伸手往前一指。

薄荷觉得好像一个正玩着捉迷藏的孩子从藏身之处笑着跳到了阳光下一样，眼前倏的豁然开朗，景色突变，他们确实已经走出了树林，月光皎洁，水银般漫洒于地。不远处有水流潺潺，人声鼎沸。脚下，是的，就在脚下，草丛深处，有小虫在轻松鸣唱。

一条长长的青石板路温厚古朴地从他们脚下往江边延伸。

薄荷兴高采烈地跳上去，黑青色的长石板上有粗重的纹路，水波一样，透着千古的厚重沧桑。

“这是岁月的年轮。”薄荷高兴地说：“要是现在城市里还是这样的道路，该有多好。是吧？”她不无遗憾和怀恋地对姜黄说。

姜黄满目微笑，深情地凝视着她象孩子一样，赤着脚，蹦蹦跳跳的往前走。他知道她会喜欢，象他一样。他知道她会爱这里，象他一样。从认识她的那天开始，他就一直惦记着要带她来。没想到机缘巧合，这么快就实现了。

江边搭着一个简陋的戏台，敲锣打鼓唱得正热闹，愁容满面的花旦舞者衣袖，如诉如泣：“母后天宫传下令，晴天霹雳起祸星，如今要我回天去，利剑难斩我夫妻情。。。。。”

一对对的恋人拥在江边放河灯：两人一齐点燃河灯后，虔诚的双手合十，祈祷许愿，然后，看着它缓缓飘远。水面上飘荡着各式各样的河灯，星星闪闪，象天上的银河。有的河灯一直漂一直漂，很远了还烛光明亮，一闪一闪，慢慢汇入天边无数的星星之中，放灯的恋人就拥抱着欢呼雀跃。有的漂着漂着，很快就顺着河道转弯消失了，不知道是燃着还是已经灭了，放灯之人虽然依旧欢笑，但那笑容里就难免带上了几许忐忑。。。。。。

姜黄想选一只风景画的河灯，但薄荷不喜欢，她看中了一盏画着《红楼梦》插图的河灯，她喜欢画中窈窕的美女和细致传神的生活场景。姜黄从没拂逆过薄荷，有时他觉得自己对薄荷象父亲对孩子一样，捧着手里怕碰了，含着口里怕化了，不知该怎么疼爱才好。

河灯被点燃，静静的放在了江面上。

“请保佑我们一生一世，永不分离。”姜黄和薄荷对着月光，轻轻祈祷说。

河灯在水面上轻轻地荡漾，渐渐漂离岸边。在闪闪烛光的映照下，画上的古代美女像活了一样，扭着腰招这手，空中似乎依稀传来她们娇柔的笑声。

一片乌云飘过来，掩住了月光。

一阵风吹过来，河边垂柳枝随着风势，在空中激烈地挥舞。河中心演得正热闹的《红楼梦》，如遭地震般，翻滚颠覆，没入黑暗，水天苍茫，霄汉沉寂。

空有当年旧烟月，月华凄冷蓼花愁。

一旁的戏台上，小生、花旦正演得沉醉，如火如荼：“随你走天涯，繁花满地，长歌当哭，为随水流逝的韶华。生生世世的轮回，灵魂深处的爱恋，依然散作云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