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鬼子懂中文
作者:楚心斋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5782

黄芪过来协助厅里做好迎接国际亚太组织项目评估的准备。和他一起来的,还有石矾。

李副厅长带着周副处长和薄荷全程陪同。

从厅里出发前,周副处长颠颠地跑过去,抢先一步,哈着腰替李副厅长和黄芪拉开了车门,手拦着车顶,恭恭敬敬送他们坐上李副厅长的轿车后,才关上车门,跑回来,爬上石矾、薄荷所乘的奔驰面包车。

“小薄荷,”周副处长坐稳后,语重心长地教导薄荷说:“给领导开门关门这种事,应该是你们年轻人去做。你一动不动,我只好替你做了。”

薄荷还没来得及说话,石矾抢先笑反驳说:“谁要上车谁自己开门啊,领导难道连这点事都做不来?您也太小瞧他们的能力了。再说了,哪能让女孩子做这种事啊?好歹得有点绅士风度啊!哈哈。”

薄荷冷哼一声,说:“谁爱做谁做。没那条法律规定这也是工作的一部分!”

“薄荷啊,你还太年轻,不知道这世界有多复杂!”周副处长今天心情很好,没计较他俩的冷言冷语,拿出一副过来人的架势,循循善诱说:“谁没有自尊心,啊?谁没有好强好胜心,啊?年轻时,谁都有棱角,在机关里磨着磨着,就秃了,平了,什么也没剩下了!反正迟早要磨光,越早磨光越对自己有好处啊!”

见薄荷扭头望着窗外,一副很不以为然的样子,周副处长狠狠心,接着说:“我是真心希望你好才说的。你以为我这么一大把年纪了,那么心甘情愿、毫无怨言地服侍比我小一大截的人上车下车?!说实话,比这更屈辱的,我都受过。我当了二十多年的副处长的,李副厅长原来还是我手下的兵,可世事难测啊,某天一转眼,他就成了我的顶头上级,他上台讲话,我给他写稿,他嫌我写的不好,指着我的鼻子骂。我除了老老实实让他骂以外,还能怎的?那次,我一个人躲着,哭得那个凄惨啊!”

周副处长叹一声,陷入不堪的回忆中,也转头望向着外。

不知怎的,薄荷想起那句有名的诗----“满纸荒唐言,一把伤心泪”。

项目评估最重要的一个环节,是问卷调查。他们先行试调查了一番,结果十分不理想,项目点上30%的人压根没听说过这个项目,更别说参与项目了!乡、村各级也拿不出项目资金的使用账本。

李副厅长和周副处长不关心这个,他们更关心接待的问题。因此,总把话题转到评估团的吃、住、玩的问题上,唾沫横飞、热火朝天的和县、乡干部讨论着。薄荷安静的坐在一旁听。他们先是争论座次问题,方桌怎么坐、圆桌怎么坐、椭圆桌又怎么坐,半个小时后,各种桌子的坐法以及谁坐哪儿谁坐哪儿总算确定了下来,薄荷以为他们会要讨论调查情况非常糟糕的补救问题了,谁料,他们紧接着又开始讨论进会议室的先后秩序问题----谁走第一谁走第二等等,这么排队又排了半个多小时。薄荷嘘口气,以为这回两人总要收工了,没想到他们再接再厉,进一步开始讨论进会议室时,是先迈左脚还是先迈右脚的问题,一个说先迈左脚顺当,并实地大踏步迈向座位,亲自演示顺当的程度,另一个一边反驳一边也开始实地操练,两人兴趣盎然,乐此不疲,吵得一只不知好歹的蟑螂也不知从哪个角落里钻了出来,好奇地探头探脑,周副处长眼尖,顾不得脚步错位,几大步奔过去,“吱”的一声,让它满腹委屈的香消玉损,壮烈牺牲。薄荷暗暗感叹:果真啊,事情知道得太多,就没有好下场!痛下杀脚后,周副处长自然乱了步伐,没法顺当地坐上指定座位,只好重新退回门口,象初学走路的孩童一边数步子一边冲着座位艰难行进。

黄芪和石矾的脸色变得极度难看。石矾冲动得刚要说话,被薄荷拉住了。

薄荷摇摇头,轻轻安慰他说:“算了,调查问卷的事我来处理,也会通知基层尽快准备好资金使用帐和相关资料,不会影响评估效果的。你放心吧。”

两个月后,亚太项目评估团如约而来。奇怪的是,不是由精通英文的黄芪和石矾陪着,而是由从没参与项目的宣传司钱处长带着一名翻译陪着。

三个项目官员分别是印尼人、泰国人和日本人。团长是印尼的桑脱娅女士。

按要求,在五个项目村中随机抽取一个点进行全面评估。

周副处长心里很不踏实,一路上把嘴凑到薄荷耳边,不停地小声叨咕:“是抓阄抽点啊!怎么办?抽到没准备的点,怎么办?”

他口中的烟臭和隔夜的胃气浓得像沼气,熏得薄荷几欲昏厥。薄荷不得不一次次推远他,偏转脑袋,宽慰他说:“别担心,都安排好了。”

汽车先到乡政府。

评估团根本没管谁先谁后,也没等周副处长滚下车给他们安排出脚顺序,一窝蜂就拥进了会议室。

乡政府按照桑脱娅女士的要求,做了五个阄。周副处长的脸“唰”的白了,他在路上时还希望能人不知鬼不觉地偷偷摸摸做五个一模一样的阄,根本没料到桑脱娅女士会严格到亲自监视着把五个项目村的名字写在纸上,然后亲手折起来,混在一起。

“前进村。”日本人随机抽出一张。

“好的。”乡干部清清喉咙,热情地说:“我们抓紧时间,赶紧出发,争取凌晨一点以前赶到村里。”

桑脱娅女士满脸狐疑,转头冲翻译嘀咕几句。

“什么意思?”翻译问。

“太远了。”

“坐车要整整一天。”

“最远的村!和另一个市搭界了。”

乡干部们七嘴八舌的说。

评估团总共只有两天的时间,不可能全用在路上。桑脱娅女士想了想,只好废掉这个,重新再抓阄。

“八里村!”

“八里村是项目做得最好的村。当然,我们每个村都做得很好。”乡干部满脸真诚地说:“但是,八里村前段时间发洪水时把公路冲垮了,中间有很长一段路不通车,我们只能走路进去。”

“走多久?”翻译问。

“不久,”乡干部笑着说:“来回六个小时差不多了。”

薄荷暗暗一笑。再看周副处长,紧张得眼角嘴角都在抽搐。他的嘴唇本来就红得象女人,此时更是鲜艳欲滴,犹如刚饮过人血。

桑脱娅女士很无奈的把手伸向剩余的三个阄。

“双旗村?”翻译问大家。

这次得到乡干部的一致拥护:这个不远,路也没断。

这正是薄荷他们做好了充分准备的点。进村的每条路都贴好了宣传标语,而且,宣传标语也充分仿旧了,好像经过了长时间的日晒雨淋一样。停车场附近方圆几十里的人家都已经进行了强化培训。村干部、村小组长们也统统装成普通村民,适时地出现在村头路口,方便评估团喊住他们进行问卷调查。

抽点结果让人满意,大家嘻笑着离开会议室。薄荷故意落后几步,走到乡干部身边,笑着警告说:“下次我们来抽样调查时,你趁早把这套把戏收起来!”

“那当然!”乡干部陪笑说:“我这点套路你们早知道得清清楚楚,还拿出来耍,我岂不是让牛踢坏了脑袋!”

“你还会再想别的方法!”薄荷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老实说项目款到底用到哪儿去了?”

乡干部一脸无奈,吭吭哧哧说:“乡里穷,很多干部是聘用的,财政不发他们的工资。。。。。。”

“哦,发工资去了!”薄荷说:“揣自己腰包里了!”

“那是很小的一部分。”乡干部涎着脸,讨好地说:“大部分还是用在项目上了。”

“滚吧你!骗谁呢!”薄荷说。

评估团在村里调查了整整一天。结果太完美了,从他们开始做项目起,就从没遇见过做得如此完美如此没有一丝破绽一丝不足的项目:随机遇到问到的任何人,都明确、清楚、全面地掌握了项目所要普及的知识,而且掌握的程度比他们普及的高得多广得多,一个个都象具有专业知识的专家。

评估团觉得评估结果不同寻常,却想不清问题出在哪。他们带着翻译在村里来回的转,来回的转,越转结论越完美,越转自己越晕。

天慢慢黑了下来。房子和树木变得影影绰绰,农村昏暗的灯光这里一点,那里一点,微弱地亮了起来。秋末山里的风,冷得透骨。

钱处长、周副处长、薄荷坐在车里等。县里的电话一直催,说准备好的饭菜来回热了几遍,来陪同吃晚饭的县委书记也等了很久了----领导还有别的重要饭局要去。

薄荷一直在和姜黄发短信,倒不觉得时间难熬。钱处长和周副处长开始还镇定自若,轮流说着带色不带色的笑话。储存的笑话讲光以后,愈发感到饥寒交迫。夜色越来越深沉,他俩的脾气也越变越大,终于忍不住破口大骂起来。

“搞什么搞!给了一点破钱,有什么了不起,查起来没完没了的!”钱处长率先发难说:“我最讨厌亚太这几个人,穷的很,钱少不说,还一点一点地给,翻来覆去的查,哪象欧美那些NGO,给的钱是他们的几百倍,一大笔一大笔地划过来,不知道有多爽快!而且,从来不查----信任你啊!”

一贯紧跟领导的周副处长赶忙应声附和。

两人越骂越来劲,越骂声越高,评估团上车了,仍不停口。

“不要紧。”钱处长笑着说:“鬼子听不懂中文。骂他们,他们还傻乎乎地认为我们在表扬他们呢。”

“就是!”周副处长应和道:“又蠢又穷!我们国家,比他们富裕多了,谁稀罕他们那一点点破钱!”

“穷国家来的人,穿得都是一副穷酸样!看她这身长袍子,破破烂烂的,在我们国家拿去救灾都没人要!”周副处长象录音机一样,把钱处长骂桑脱娅女士的话重复播放。

“别说了。”薄荷回头对周副处长说:“这样不好!”

“怕什么?!”周副处长在后面拍拍她的肩,笑着说:“反正她听不懂!”

薄荷内疚地看看坐在她身边的桑脱娅女士,她宁静如水,温柔地望着车窗外呼啸而过的黑乎乎的山野。

汽车在花样百出的骂声中驶入县政府宾馆。薄荷先下车,站在门边,礼貌地扶了一把桑脱娅女士。她微微一笑,温柔地说:“谢谢你!薄荷。”

发音相当标准,不亚于电视台的播音员。

薄荷大吃一惊,舌头忽然打成了中国结,僵立原地,很久,才回过神,追上已经走远了的桑脱娅女士,磕磕巴巴地问:“您。。。。您。。。懂中文?”

她仍是一脸安静平和,全身洋溢着一种圣洁的光辉,淡淡一笑,谦虚地说:“懂一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