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6章 阴天
作者:其水潺潺      更新:2019-08-06 22:42      字数:3747

出门的丹娘深深吸了口冷气,这才压抑住心中的恐惧。

可即使是这样,她的眼眶还是红了,红豆赶紧搀扶着她往厢房去,一路上尽量都避着人走,免得被看出了端倪来。

一进自己的房间丹娘就迫不及待的问红豆:“冯毓回来了没有?”

“还没有呢!”红豆摇头,“算着时辰今日他定能赶回来,公主你先别急,免得夫人见你这般会过问的!”

丹娘愣愣的站在窗前,双手紧紧攥成拳,愁眉紧锁,心仿佛丢在油锅里一般煎熬着。

好一会儿后才低声哽咽道:“红豆……你说寄奴怎么会生病……”

“他才十六岁,怎么就突然病倒了……”

“这不是要阿耶和阿姨的命么……”

红豆什么也做不了,见主子哭泣只能干巴巴的安慰几句。

可自从一个月前太子生病,安慰的话她已经说了千百遍了,太子不仅没有恢复健康,还一日比一日病重。

夫人是个双身子,为怕她知道了太子生病出个什么好歹,贵妃建议皇后把夫人挪出宫去,安心待产。

所以才有太史令说了那流火冲紫微星的天象来。

但纸究竟包不住火,若太子病愈还好,只是虚惊一场,可若是不好了,那可该怎么办!

出宫那日太子并未相送,已经让夫人嘀咕了,若再有不好的消息传来,或者敲了钟……

红豆打了个冷战,像是安慰丹娘也是安慰她自己,急切的道:

“太子殿下吉人自有天相,又有各路仙家保佑,说不定这会儿已经大好了!”

丹娘根本不信这话,可她更不敢往不好的方向猜测。

只能跪在佛前虔诚祈求弟弟早日康复。

到了傍晚,冯毓才骑着马回到了济恩寺,他是公主府的内侍,众人都以为他是替公主给驸马送家书去的。

因此他的离开并没有引起蓁娘的疑惑。

丹娘已经在佛前跪了两个时辰了,见他来迫不及待的问宫里究竟是怎么说的、寄奴到底怎么样了。

一路疾驰,冯毓头发眉毛上都是冰霜。

他看着公主写满希冀的眼睛,嗫嚅了片刻,才颤抖着唇缓缓道:“御医说……说太子就这一个月的工夫了……”

一个月……

丹娘双眸失去光泽,仿佛被重物击倒般双腿一软瘫坐在地上,她不肯相信,无措的抓着裙摆摇头否决:“不可能!不可能!”

“寄奴是皇太子!他会有先主保佑的!他不可能……”

红豆顾不得尊卑,上前紧紧捂住丹娘的嘴,隐忍着哭声道:“公主,夫人还在这里啊!”

丹娘闭眼,滚烫的泪珠就落在红豆的手背上。

冯毓也跟着抹泪,在红豆的示意下,他帮着搀扶丹娘到榻上坐下,然后才道:

“公主,皇后殿下和尚书令商议后命人送去密信给陛下,整个东宫也都被封锁了,现在文武百官也只知道太子殿下偶感风寒,都以为没有什么大碍……”

“燕王为了防止风声四起,仍旧隔三差五去东宫陪太子殿下说话,但太子殿下已经二十来日没有上朝了,都中已经有人在怀疑了……”

国之储君卧病不起意味着什么,没有人不知道。

越是靠近权利中心的人,就越是钻着缝隙打听。

冯毓想起燕王那张布满阴霾的脸就忧心忡忡。

“公主,燕王让奴给你带一句话,万不可在夫人面前泄露一丝痕迹,不论如何,一切只有等陛下回来再说。”

丹娘趴在几案上紧紧咬着唇,只有眼泪不住流淌。

可那压抑的哭声让人听起来更揪心,也忍不住跟着流泪。

李晖日夜兼程不顾风雪,总算在两个月内赶回了洛阳。

每到一个府衙驿站,看着门口悬挂着的黄澄澄有些发黑的大灯笼,他都微微松了口气,甚至在想,可能寄奴已经康复了呢?

可越靠近都城,他就越胆怯,他怕那是真的,他怕无法承受。

一行数十人在深夜里进了城,然后又入了宫,用了不到一个时辰。

沉睡中的洛阳没有人知道他们的皇帝已经回来了。

李晖神思不宁,即使已经一天一夜没有合眼了,可梳洗过后他还是执意要去看寄奴,御驾去了东宫,停在丽正殿门外。

吴舟亲自提着灯笼引路,李晖披着裘衣往里走,却在院子中间停下脚步,吴舟疑惑的回头望着他。

李晖却只抬头看着高高挂起的匾额,‘建极绥猷’,苍劲有力的颜体。

这是祖父亲自题笔书写的,这是属于伯父的。

祖父那么喜欢伯父,伯父却英年早逝,他那么喜欢大郎,大郎也早逝了,如今东宫的主人是寄奴,他也生病了。

东宫,一个让人垂涎又忌惮的宫殿,从这里登上大位的太子,要么是以尸山血海铺就了阶梯,要么是韬光养晦厚积薄发。

似伯父和大郎这般备受君父喜爱、下臣敬服的太子,却走不到最后一步。

难道这真是苍天在惩罚他吗?

李晖目光哀戚,隐隐有水光浮现,如果是惩罚,那为何不惩罚到他身上,要夺走他的孩子、他的希望……

“大家……”吴舟低声唤道。

李晖默默垂眼,两滴泪水毫不被人察觉的落在青石板上,他深吸了口气,道:“进去吧。”

一进门,李晖就闻到了一股浓浓的药味,宫人们悄无声息的退下。

他的目光落在榻上那个瘦骨嶙峋的身体上,只这么一眼,他的心仿佛刀割似的疼。

他缓缓靠近,每踏出一步脚步就停顿一下,像是怕吓到了寄奴。

他实在是太害怕了,害怕到不愿承认这就是寄奴。

他昏迷不醒,躺在榻上,那张肖似自己的脸呈青灰色,唇瓣却泛白,一看便知身染重疾。

李晖心痛难忍,他轻轻坐下,从被子里找到了寄奴的手紧紧攥住,在心中默默念道:“寄奴,阿耶回来了……”

自从弟弟卧病在床,李淳业再没有睡过一个好觉,白日里都阴着一张脸,连大郎看了都不肯靠近他半步。

夜里便一个人在书房里长吁短叹,或许曾经有那么一刻他是嫉妒弟弟的,也想过要与他划清界限,将来君是君,臣是臣。

可每次看见寄奴那张充满信任的脸,他的那些心思也就越来越淡了,直到现在,被恐惧所代替。

有时他回忆起寄奴幼年时的事,那样乖巧懂事,心中的痛苦便越来越深刻。

那是与他流着同一血脉的亲弟弟,是他从小抱过亲过一直疼爱的弟弟……

不知不觉,他趴在书案上睡着了,他梦见春光明媚,院子里开满了一簇一簇的蔷薇花,蝴蝶蹁跹,花香袭人,一切都那么眼熟。

这是阿姨的院子,好像叫……萧熙院。

他却不管不顾,像喝醉了酒一般躺在院子里树荫下的竹床上,嘴里还哼着小曲,自在逍遥。

正眯着眼惬意的晃着腿时,他感觉身旁坐了一个人,不悦的睁开眼,阳光刺目,花了一瞬的功夫他才看清,那是寄奴。

他脸上依旧是和煦单纯的笑容,眉眼弯弯,与生母一模一样。

“阿兄……”他轻声唤道。

李淳业闭着眼双手枕在脑后,哼哼道:“怎么了?”

寄奴俯下身也躺在他身边,像小时候那样。

兄弟俩躺在榻上,头挨着头,肩抵着肩,计划着待会儿要去哪里玩。

“阿兄……”他又唤道,声音里充满了不舍。

李淳业翻开眼皮子蹙眉侧头看他:“你是不是闯祸啦?”

“快说,我好给你想办法!”

“不是~”寄奴低低的笑起来,然后亮晶晶的眼眸盯着兄长,“阿兄,如果我闯祸了你会帮我吗?”

“当然啰!”李淳业想也没想就回答:“你可是我弟弟!”

寄奴点头,眼中似乎闪过一抹伤感,他点了点头,“那好,阿兄要记得,我闯了祸你要帮我善后!”

“记得了!”李淳业继续闭上眼小憩。

朦胧中,他感觉到身旁的人消失了,只有微风裹夹着蔷薇花香拂过鼻尖,无影无踪。

“小六……”李淳业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紧蹙眉头,在睡梦中毫无意识的低声喃语。

曹芳蕤一进门,就看见丈夫伏在书案上,这么冷的天身上也只有一件单薄的外袍披着,她有些不悦,这服侍的人也太不尽心了!

她解下自己身上的裘衣准备给丈夫搭在身上,手才伸到半空中,李淳业突然抬起头来,把她吓得不轻。

“郎君怎么在这儿睡着了~”她嘴里嗔怪道。

但李淳业脸色灰白,目光直直的盯着前方,仿佛青天白日见了鬼。

曹芳蕤严肃的看着他,正欲发问,李淳业先开口道:“现在是什么时辰?”

曹芳蕤看了眼刻漏,关心道:“申时末了,郎君怎么了?”

李淳业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只是站起身往门外冲去。

曹芳蕤又被吓了一跳,她抱着裘衣赶紧去追,还一边焦急的唤道:“郎君,你去哪?”

李淳业只留给她一个背影,一路狂奔直王府的大门,不顾下人们的惊诧与惶恐。

他从拴马柱上解下绳索,翻身上马扬鞭一甩,径直向东宫的方向而去。

天色阴沉的像是要下雪了,宽阔的街道上行人商贩都紧缩着脖子,只有他不畏寒风策马疾驰而过,引人注目。

风打在脸上生疼,险些睁不开眼,李淳业狠狠甩了马儿一鞭,心中默默念道:“快点!快点!”

再快一点,寄奴在等着他……

东宫的宫人们行止有序,神情平静。

倒是上门来的李淳业,幞头歪了头发也乱了,满身狼狈不已,不像是来探望太子殿下,倒像是逃难来的。

李淳业顾不得许多,拉过一个内侍急道:“太子怎么样了?”

内侍结结巴巴道:“太子殿下依旧……陛下在丽正殿……”

父亲也在……

李淳业稍稍心安,但紧接着,某一个方向传来一阵哭天盖地的嚎啕之声,他和手中的内侍惊愕的向那个方向望去。

“太子殿下……”内侍的声音里带着哭腔。

李淳业的头脑一片空白。

“六郎!”丽正殿内室传来奶母撕心裂肺的哭嚎声。

吴舟脸色‘唰’的一下变得惨白,心仿佛沉入了无底深渊。

他第一时间去看李晖,只见他呆呆的站在那里,目光才从天边那团阴云上收回,眼里的担忧还未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