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回忆新区土改
作者:碧峰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5404

(1)邱机匠原来中国没有现代化的织布机,后来引进技术也只有城市里有织布厂,织出来的布叫洋布或叫士林布,穿士林布的也是城里人,偶尔乡下大户人家有一套士林布衣服那也是蛮了不起的。农村人穿的衣服都是自己纺的棉纱,纱纺好后请人织布,多数家庭都买不起织布机,农村有一种手工业工人叫织布匠,自带机器(其实也是土机器)织起布来又快又好,我们那地方叫机匠。老邱是从湖北来的流浪汉,无田无地又没有人帮助他,于是就买了个土造的织布机,当了个织布匠走村串户帮人织布,人称邱机匠。

那日秋机匠来到了我叔公家,他和我叔公是多年的好朋友,经常在我叔公家吃住。秋机匠放下行李,问我叔公还有剩饭没有,我今天累坏了。叔公问:“什么事把你累成这样?”

“今日排头乡斗争地主汪厚楷,我上去打他打累了”。

“你和汪厚楷有仇?”

“没有。”

“他得罪过你?”

“没有。”

“那你为什么打他?”

“好耍呗!”

“这么冷的天,打了人家,还脱了人家衣服,会冻坏的。”

“地主都经得冻。我把他和地主婆脱光衣服,用风车向他们身上吹雪籽籽,后来他们还能走路。”

那时湘潭坝上(指小*平原或山外的平地,又叫口上)外地人很多,有来种租田的,有来做手工艺的,有点像如今的外地民工。当时斗地主的多数是这些人,后来他们都在湘潭分了田地房屋,成了湘潭本地人。这也是湘潭坝上少有一姓聚居一村有别于其它地区农村同姓聚居的来源。

邱机匠打了汪厚楷后不久的某一天深夜,大雪纷飞。叔公听窗外有人敲门,打开门一看,邱机匠站在门外,惶惶然有如丧家之犬。叔色叫他进屋,他说不进屋了,你借我点钱吧!我要逃命去了。叔公大惊,一把将他拉进房间,将此事的来龙去脉问了个清楚。

邱机匠告诉我叔公:前日乡里正在斗争地主汪厚楷夫妇,突然来了一队解放军冲进会场,拉起汪厚楷夫妇就走。农会会长一看赶紧上前阻拦,并问带队的军官为什么要带地主走。那军人只是出示了证件,说是上级命令要带走这个人,为什么他也不清楚,你去县里问好了。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云云。由于军官没有说明带走汪厚楷的原因。这边农会哪里肯依,仗着台下千儿八百贫下中农的呐喊助阵,反而怀疑起解放军是不是真的,会长指挥民兵硬是不让汪厚楷给解放军带走。两边厢剑拔弩张几乎真刀真枪干了起来。

正在相持不下时,两个解放军的骑兵赶到,交给乡农会会长一份湘潭县人民政府的文件,文件说明汪厚楷是中国**党员,县人民政府负责干部,命令立即回县政府上班工作。上面有县长毛特夫的亲笔签名。台下几千农民立马傻了眼,眼睁睁看着一个地主一个地主婆上了马被解放军簇拥而去。

原来汪厚楷民国十六年就参加了**,因为家庭富有,惯于用金钱看人的国民党官僚们压根儿就没有怀疑到他的头上。汪在湘中纺纱厂(湘潭市板塘铺湘纺前身)担任董事长,这个纺织厂是湘中一些富绅们入股弄起来的,汪家是股份公司的大股东,汪本人在学校学的又是这个专业。家族里的人也没有几个懂搞企业,于是汪厚楷就理所当然地成了湘纺的董事长。乡里的农民哪知道这些,只是听**教导说有钱人不是好东西,有大钱的就是大坏蛋。汪厚楷家有水田几十亩,还在城里开着工厂,油水大着呢!当时汪家还有亲人,汪回家处理家事,农会得到这个消息,于是去了几个民兵,闯进汪家将汪夫妇五花大绑,戴上高帽子和胸前黑牌,拉上台就一顿顿暴打。

本来,斗争会不仅仅是打人,先应该是主持会议的人将此人犯了什么罪恶公之于众,然后再进行批判或控诉,并不完全是打。可是农民哪管这些,在农民的眼里,斗争就是打,既然政府号召打哪当然就打,不打白不打,打了也是白打。打了还能从他身上榨出点银子或旧衣服之类的浮财(地主富农家的动产)来。谁打得凶谁得到的表扬多,为什么不打呢?

当汪厚楷被解放军救走后,农民中间就传开了汪的神奇故事,这下可吓坏了老邱。这个可怜又可鄙的流浪汉大字不识一个,但旧戏倒是在闯码头的年月里看了不少。想到他打了汪厚楷,汪那么大的官,回头还不将他灭了?***,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于是就来向我叔公借钱想回湖北老家去。

邱机匠连夜赶到湘潭九总码头坐船去湖北沔阳,结果在湖北老家的田地已分完了,邱已离开故乡多年,故乡的人不知道邱是死是活,啊还会想到邱还活着呢?当然只要邱真心想在沔阳落户,沔阳人还是会分田给他的。但邱已习惯了东游西走,在老家也没有了什么亲人,所以也就没提出分田的要求,只想一心做他的手艺,分平分田无所谓。

湘潭这边农会不知道邱已逃走,反而认为他是积极分子,分了几亩好田给他(当时湘潭县人均有水田两亩一分,按乡平均,有的乡多一些,有的乡少一些),连他娶媳妇的田都给他准备好了。他在外面流浪了一段时期,听说湘潭这边并没有事,如是又回了湘潭。这是后话。只是邱在回湖北途中的船上遇到了一个同路人,这里又引出了一段故事。

(2)刘祥生湘潭县排头乡在湘潭县西南部,与湘乡县相距不远。邱在回湖北的途中遇到了一个同路人,那人是湘乡县人,姓刘名祥生,年十九岁,个子较高,长得细皮嫩肉的。当时对邱称十八岁,孤儿,想去武汉找事做(那时没找工作一说),干什么都行。同是天涯沦落人,两个年轻人气味相投。邱比刘大三岁,心想正好没人作伴,于是刘随邱去了沔阳,沔阳一老太婆没儿没女,见刘长得高大英俊,人又勤劳,于是便收刘作了干儿子。后来在邱和乡里人的撺掇下,老太婆摆酒请客,刘祥生正儿八经成了老太婆的儿子。不数月,刘祥生参军去抗美援朝,在朝鲜立下赫赫战功,参加回国英模报告团,真是说不尽的荣耀。刘五十年代转业,文革时官至正厅级干部。

老太婆后来倒是苦尽甘来,搭帮这个儿子过上了好日子。可是邱某也好,湖北沔阳人也好,老太婆也好,即算是当时无比强大的**军队组织也好,又有谁能想到,这个刘祥生原来是个罪恶滔天已经决定了要枪毙的逃犯呢?

解放时国民党树倒猢狲散,许多国民党的乡保长们撒手不干了,拿现在流行的话来说叫炒了国民党的鱿鱼。快解放时,国民党的保甲(保相当于现在的村,甲相当于现在的村民小组)长们一收不上粮二收不上税,完不成上级交待的任务就没有工资,于是纷纷撤呀子不干了。那时国民党的乡长还能拿点上级的津贴费,积极性虽没有多少,但对于**的政策不甚明了,所以还在台上呆着的多。有乡长没保甲长不行呀!于是便千方百计找人当保甲长,刘祥生就是那时当上保长的,当时刘才十七岁,但已是地方上一霸,能聚拢一帮子人,谁不服就拳头开路,就是湘中地区称为棍子的那一种。当然比现在的棍子们好多了,现在的棍子们已经不能叫棍子,棍子这词还含有一点能耐的意思。老百姓叫瘤子或烂崽,动不动就是刀子开路捅人家几个血窟窿,上上下下关系就如同网络,他的人多得很。派出所的警察们除了息事宁人,拿他们也是一点办法没有,说不定所长或所长的上级或市里的某长就是某瘤子的大哥,你惹得起吗?还是乖乖儿保饭碗要紧。紧跟形势走叫保鲜其实就是保饭碗,这个道理谁都懂。

1949年刘祥生十七岁,一下子当了保长自以为了不得啦!先是派粮派款抓猪牵牛打人砸家伙,继之还嫌威风不够,居然展到公开**人家新媳妇的地步。刘祥生虽说只当了几个月保长就被上级“纪律处分”撤消党藉干藉了,但老百姓心中对其已恨之入骨。就等着解放军来变了天有人来收拾他了。

1949年秋天,程潜、陈明仁两将军领衔出起义通电,湖南宣布和平解放。但解放军只是经过湖南,南下追歼国民党白宗禧集团去了,维持湖南社会治安的仍然是编入了解放军的原国民党军队。土改和清匪反霸都是195o年才开始,1951年结束的。刘在湖南岳阳(当时岳阳芦苇荡里有割芦苇的活干)躲藏了几个月后,回家想看看形势是否松点了,回家后只住了一晚上就认识到已无处藏身,再不走这条小命就保不住了,只得外逃。路上遇到邱,两人一路同行,于是就生了上面的这一幕。

1969年两个刘的儿时朋友去某省省会(可见那时的造反派们是一帮什么货色)搞外调,中午在某宾馆吃饭时偶然遇到刘坐着小车也来宾馆吃饭,两人便议论起对面这人是某某,刘现后大惊失色,刚扒了几口饭便赶紧离开了,湘乡这两棍儿记住了车牌号,回家便向造反派的大头目报告了此事。革委会立马组织追捕队追到某省会城市,见到了刘要逮他。刘也不是吃白饭的主儿,那日回家后就作了这方面的足够准备,早将自己的材料递到了北京。北京派了人调查,摘了刘的顶戴花羚,将功折罪了事。湖南的造反派们气得吐血,只好怏怏打道回府。数年后刘官复原职,越活得滋润,8o年代还大摇大摆地回到了他真正的故乡湖南湘乡,当地干部也以礼相待。

(3)**为齐白石改“地主”成份195o年11月间,大画家齐白石的家乡湘潭县茶恩寺乡开展土改运动。由于齐家收过地租,齐白石本人又常居京城“赚大钱”,便被工作队划为“地主”成分,并准备收集材料,对他家人进行批斗“。齐白石获悉后,十分纳闷,因为他出生在一贫如洗的农家,4岁就给地主放牛,7岁上私塾后,因买不起煤油,晚上总是以松明点火为灯习画习字;14岁学木工,凭苦力吃饭,以后成为“雕画匠”,收入亦甚微。直到192o年定居京都后,他仍过着“瓦壶天水菊花茶”、白盐青菜子饭的清贫生活。如今,竟与“地主”挂上钩,齐白石自然想不通,就去找挚友徐悲鸿商量。徐悲鸿出点子说:前些日子,**接见文联代表时,还从当年名画家黎松安的一诗谈论过你的画艺人品,何不直接上书给他!于是,1951年元旦后,齐白石写了封信给,介绍了划定家庭成分的详细情况。信中说:“我在老家确有两栋房屋、几亩水田,不过,并非剥削之财,而是用自己的卖画收入购置的。解放后,房屋由我的儿孙居住、土地由他们耕种,也有一两亩地曾租给邻近农民,收取少量租谷以养家糊口。我认为自已是脑力劳动者,之所以买田置地,目的是逃避货币贬值,而不是为了剥削。我愿意将土地交给政府、教育子孙勤耕守法,但希望不要把我划成地主,也不要批斗我的子孙。因此特致信主席,请求向地方政府打个招呼。如蒙垂照,则曷甚感激之至。”接到此信,在信笺上用铅笔批道:“请王道同志转交湘潭县委研究处理。”

同时也给齐白石亲笔回复了一封信:白石先生:来信收悉,已转寄湖南省人民政府王道主席,请他酌情处理。此复。

顺致敬意!

一月二十七日

不久,湘潭县委接到的批示,责成工作队重新核实查对,按政策征收了齐白石的几亩耕地,但对他家不挖“浮财”、不划他的地主成分。

王道将处理结果汇报后,在电话中高兴地说:“白石老人实事求是反映了情况,我们就应该还他一个实事求是的结果。另外,黎松安的一诗,也很有参考价值。因为当时这位画坛老前辈想不到今天有土改、更想不到齐白石会被划为地主,他早已实事求是地为我们提供了历史档案。”

屡屡谈及的一诗,原来是黎松安写齐白石的诗作:

难得当年快活时,贫家只有老松知。

不妨四壁烟如海,燃节为灯夜画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