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画眉 上
作者:茶西饼      更新:2019-07-22 21:41      字数:3599

“王妃就这样迫不及待盼着本王走吗?”师沅站在外间,语调不高不低,一如平常。

韶安站起身走到门帘边,一掀帘子,师沅正背着手微微探出半个身子看过来,四目相对,韶安忍不住笑了一声。

“殿下怎么跟个孩子似的。”韶安走出来,微仰起头看着他的眼睛。

师沅的眉眼生得极好,眼睛里总像是铺了一层星子,有熠熠的光,又像是夏日微醺时候的涟涟水面,在眼波流转时候氤氲着不经意的旖旎。

“我若是个孩子,那必然是要讨一些甜头,王妃打算……怎么给这个甜头?”他低头看着她,双目半阖,眼尾上挑,是一个微醺着的笑的模样。

韶安沉吟了一阵,忽然在屋子里慢慢踱步,一边开口道:“东家之子,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著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她缓缓诵念,“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腰如束素,齿如含贝。嫣然一笑,惑阳城,迷下蔡。”她偏头去看他,“殿下素有‘京中第一美人’之称,美人所求,在下必当竭尽全力替美人取来。”然后她学着世家公子的样子向着师沅行了一礼,神情似笑非笑,这就又有一点纨绔之风,“便请美人说说……要一个怎样的甜头?”

师沅索性坐在榻上,执纨扇,轻轻扇摇,等韶安问完,他才缓缓接口:“娘子将为夫比作东邻之女……敢问娘子是将自己比作了登徒子还是……蓬头挛耳之妻?”说到这儿他煞有介事的想了想,将纨扇放下,“都不好……若自比登徒子,那本王便是那苦恋登徒子三年而不得的可怜女子,纵使貌美又能如何?若自比登徒子之妻……”他抿了抿唇,“那更是不妥,娘子有才有貌,怎能妄自菲薄?”

“那么……”韶安靠近他,“殿下可想好要什么了?”

师沅似乎想到了什么,示意韶安坐到他近前,附在她耳边轻声说:“本王所求不多,只盼王妃能时刻如今日般多笑一笑……若王妃愿意,那便再添位小殿下……”

韶安忽地坐直了身子,余光里看见内室珠帘微微一动,有人影晃过来,便知是白露和白芍两个在偷偷听着,她转头看向师沅,一句话脱口而出:“殿下若是喜欢,何不纳新人入府?”

珠帘后传出“叮当”一声响,白露捡起刚刚被脱手掉在地上的梳子,不知怎的心跳跳得有些快。

好端端的,女郎怎会说这个?

“王妃这么快就要推开本王了?”师沅保持着摇扇的动作,仍是柔缓的语调,但眼神却凛冽似严冬的风,“郁陀……你要知道,这里是汝南王府,你是汝南王妃,王妃无宠,我若是要纵容他人——王妃想想,到那时候……你过的会是什么日子?”

什么样的日子……不知为何,韶安的脑中似乎晃过什么场景,那场景太过清晰,就仿佛是已经发生过——

是夏天,盂兰盆节过后,师沅说二十九日这天正好,他要在这一天迎郑氏女入府。

郑氏女入府之后虽为侧妃,但一应用度均是照着王妃的标准,她记得郑氏女生了极柔婉的一张脸,尤其是那双眼睛,总像是汪着水汽,谁看了都心生怜意。她不喜欢她,没有谁会喜欢让别的人同自己一起分享同一个丈夫,她和白露说,“明明是世家嫡女,怎么生了那么一副小门小户的容貌?”

这话被师沅听见了,他冷着一张脸,半眼都吝啬于看她,“王妃更是高门贵女,说话怎的也这样刻薄?”

师沅总是与郑氏女在一起,夜晚在书房,也要郑氏女替他磨墨,他们经常一起鉴赏字画、出行礼佛,就仿佛他们本就是一对人人艳羡的伉俪,王府出行,她坐在后面那辆车上听前面传来的他们的说笑声,行人的赞叹声,那时候她忽然觉得……郑氏女比她更像是王妃。

有一天清晨,她一夜没睡,等稍有了些睡意的时候却又到了晨起的时候,白露替她上妆,施了很厚一层粉,人看着极苍白,又替她在两腮边都扫了腮红,涂了最艳的胭脂,才勉强让她看起来气色不错。她到了花厅,却看见师沅从郑氏女手中拿过眉笔,一点一点替她描眉,还说小山眉最衬她,赶明儿再佩戴上府中匠人新打好的步摇,他要亲自来为她画一幅仕女图。

那自然不是真的,韶安心下清楚,她才刚嫁给师沅,府中又并无侧妃,倒是有侍妾,然而这些人都已经被师沅遣散,但为什么是郑氏女……而不是什么王氏女桓氏女温氏女?

韶安想起前些日子在清水镇,她也曾经回想起过类似的旧事,难道说……是她未卜先知?

师沅见她一直不说话,以为是自己说重了,赶忙放下纨扇,做小伏低:“我刚刚都是说笑的,王妃勿要放在心上。”

“那都是殿下自己的选择。”韶安淡淡的答。

“什么?”

“殿下无论是喜欢谁,想宠着谁,那都是殿下自己的选择——”

“殿下无论是喜欢谁,想宠着谁,那都是殿下自己的选择。”这句话不断的在师沅耳中回荡,这样相似的语气,这样不同的情景,让他想起很久以前,久到……回想起来已经是两辈子之前的旧事。

那时候他与韶安刚刚成婚不久,与他的狂喜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韶安的漠然,她不喜欢和他待在一起,夜里就寝,她便一直在书房里待着,清平殿在她眼里就只是个摆设。他去找她,同她说,自己耐心有限,若她一直这样对他,他便将心思放在别人那边。他对她说,无宠的王妃会是怎样的处境,她应该清楚。

他这样说只是故意气她,他哪里舍得她受冷落,他只有这一颗心,已经全都给了她,又要从哪里再分出一些应付别人?

但她只是看了他一眼,平静的仿佛与他谈论的是另外一个人,她说,“殿下无论是喜欢谁,想宠着谁,那都是殿下自己的选择。”

他近乎失神般看着她,他想质问她,但话到嘴边,却只剩下毫无威慑力的柔和的话语,“郁陀……你不要这样。”他舍不得对她说一句重话。

“谁准你叫我郁陀?”她的反应意外的大,“你没这个资格。”她说。

那时候他眼中的星子一下子就灭了,他自嘲似的叹了口气,低低地说,“抱歉。”

一声鸟鸣让他回过神来。

师沅猛地抓起韶安的手腕,她的腕很细,盈盈一握,他总疑心自己会伤到她。“别忘了这道圣旨是谁求来的,你应该比我更在意这庄婚事……不是么?”

韶安挣扎了一下,但没挣脱开,她只好就着这样一个姿势半倚半扶着师沅,朱唇微张,又被师沅以指封住口,师沅的食指轻轻摩挲着她的唇,微微的痒。

“王妃还是不要再说和离的话为好……”师沅眯着眼,以目光跟随食指一起描摹她的唇,“就像现在这样……多好。”

韶安僵在原地没动,师沅放下手,站起身说:“王妃对那根簪子还满意吗?若是不喜欢也没关系,我画了很多图样,总有几个会是王妃喜欢的。”

韶安看着他,缓缓说道:“殿下费心了,那根簪子……我很喜欢。”

师沅闻言偏头看向她,眼里有笑意,“你叫我什么?”

韶安没反应过来,怔怔地看着他。

“不要叫我殿下。”师沅满眼期待的看着她。

“阿伽。”顿了顿,她重复了一遍,“那跟簪子,我很喜欢。”

“你喜欢就好,等下次得了闲……”他的语气里带着喜色,“我为你画一张仕女图。”

韶安的心头一跳,仕女图——

这一天清早,外面下了雨,韶安起来,听雨水打在窗棂上,一下一声,像一支曲。

她抱膝坐在床上,反复回想刚刚的梦,却发现怎么想都想不起来,但她记得梦里的感觉,她抬手抹了一下眼角,一滴泪落在指尖,她忘了自己为什么会哭。

白露从外面进来,在服侍她梳洗的时候轻声说:“女郎……王爷昨日去了渤海王府上,听迟内监说,渤海王一个劲儿的要送王爷侍妾呢。”

“送侍妾?”韶安接过手巾来擦脸,“是渤海王府上的侍妾,还是渤海王特地为他挑选出来的侍妾?”

“女郎——”白露一脸震惊地看着韶安,“你听了这话就不生气吗?”

“究竟是渤海王府的侍妾……还是渤海王特地寻来的侍妾?”韶安仍然很认真的问。

“奴不知这两者有什么区别。”白露低下头,小幅度的皱了皱眉。

“士族之间互送侍妾或是侧室的事情早已不是什么秘密,若渤海王送的是府中侍妾,那说明哪怕是天潢贵胄也不能免俗,若是渤海王特地采选的……自然就是非常讲究之人。”韶安将手巾递给白露,“如果她们可以选择……谁又愿意做无名无分的侍妾?”

“女郎很同情她们吗?”

“不。”韶安走到窗边,将窗子推开,有雨丝顺着风从外面飘进来,“有时候想想,我其实同她们没什么两样,都是不能选择,都是注定要依附在别人身边。”她叹了口气,“但我又比她们幸运些,因为姓氏,因为出身,所以我的价码比她们多。可若是还有其他选择……我更愿意遍访名山大川,做我想做的事情。”

“白露……”韶安转过身来看着白露,微微伸出手,“你与我一起长大,你知道的,君子六艺,我掌握得比有些世家子弟都要好,可是……”她深吸一口气,又慢慢呵出来,“那又能如何?”

“摩诃可以去边镇历练,悉达多可以遍访名山,须拔能够游学……如果可以……我真想离开汝南王府。”

“可是女郎,当初不是你一心想要嫁给王爷,成为汝南王妃?”白露有些不解,“阿郎请得赐婚旨意回来的时候,女郎明明很高兴啊。”

“是啊。我那时候……为什么会那样高兴?”韶安苦笑一声,“或许真的就像他所说……因为目的达成,所以后悔了。”

“女郎慎言。”白露出声提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