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脚踏两只船(三)
作者:德遵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7409

(请记住小说网的网址) (请记住小说网的网址)正月初一的傍晚,天高拿着二胡准备到外村参加演出,刚关上内街门,见初莲从门口进来了,她什么也没说,只是递给他一包糖果:“给你的,快拿着。”说完就走了。

天高刚接过糖果,北屋兆大树就从屋里出来了,刚才的一幕差点儿被兆大叔看见了……

后来初莲告诉天高,那糖果不是她花钱买的,是大年初一早晨到婶子大妈家拜年“挣得”——婶子大妈给她的糖,她不舍的吃,用小手绢包着,从早晨就装在裤兜里,等了一天也没找着机会给他。因为体温作用影响到裤兜里的糖,糖已经开始软了,有的相互黏在一起了。

两人真正相爱时,无须互赠什么贵重礼物,只要是真心的,能送对方几块糖果,或在对方伤心时说几句体贴的安慰话,就是十分珍贵的。

过了正月十报,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文革风暴,天高有种坐以待毙的感觉……

以后的日子里,每逢大集的日子,都能看到红卫兵的游行队伍,队伍前头是某某单位走资派,某某村反动地富反坏右分子,他们胸前会挂有牌子,上面写着:打倒xxx,揪出xxx示众。被揪斗者有站在地排车上,由胸前挂着“保皇狗”的人拉着,也有“幸运”地站在敞蓬车里,由两名红卫兵拧住胳膊揪住头发。在人多的地方,红卫兵就高呼“革命无罪,造反有理”的口号,还不住地往人群中散发传单。由于红卫兵各派观点不同,大集上还常会有殴斗事情发生。

除非有事,天高已经很少去赶集了。这天母亲要他去集上买个泥盆,他刚买好了泥盆,两帮游行的红卫兵就动手打起来了,骚乱的人群拥到了卖泥盆的摊位,尽管卖泥盆的老伯拼命的喊:“我的盆,我的盆……”结果他还是损失了不少盆。

在惊涛骇浪的政治运动面前,母亲犹如惊弓之鸟,天天叮咛天高:“没事少出门少上街,少说话闭紧嘴装哑巴。”

一抹淡淡的阳光从窗外射到枕头上,照在天高的脸上——该起来上工了。天高在被窝里伸伸腰,两只胳膊伸出被外使劲抻了抻,坐起来披上了衣服。忽然他听见窗外闹嚷嚷的,怎么回事?他急忙穿好衣服,走近窗口,贴墙听见街上的人们嘀嘀咕咕地说什么大字报什么天高……他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就踏着凳子,扶住窗台向窗外看去,呵,男女老少几十口子围在自己窗外,他们七嘴八舌地讨论:“天高招了大字报了”“什么?三角石头扎车胎?”

我的天啊,天高猛然一惊,是谁把大字报贴在自己的窗外?自己真的招了大字报吗?

天高开了外街门,人们不约而同地将“陌生”的目光投向了他,他故作镇静地凑过去看了那张大字报:……地主子弟王天高,敌视社会,思想反动,昨天在xx家往外推粪时,故意不用泥填门槛,找了两个三角尖的石头垫在门槛里外,企图让三角尖的石头扎破车胎,以达到破坏生产,破坏农业学大寨的罪恶目的,我们革命青年要擦亮眼睛,坚决不答应,一万个不答应!……革命青年初生。

原来是一直处心积虑想拆散他妹妹与天高感情的初生,他以为时期成熟了,以“敏锐”的目光,战斗的姿态,恰合时宜地给天高写了一张大字报,贴在了天高的窗外……

天高看完了大字报,先是瞬间的瞠目结舌,后是心在颤抖,这张揭发他“罪行”的大字报足以让他触目惊心。好一个不要脸的东西!什么革命青年?令人恶心,昨天还在一起天高长天高短的,睡了一宿就拉下脸了成了“革命青年”,简直是翻脸比脱裤子还快。

初生从家里出来了,他歪着头,耸耸瘦小的肩膀,用手揉揉惺忪的眼皮,扫视了一下围观大字报的人们,猪肝色的脸上挂着冷漠,酒糟鼻子一嗤:“天高,你推着粪车挨家往猪圈填泥……”吩咐完,腰挺得溜直,头昂的老高,摆出一副组长的架子。面对这么多人在欣赏他的“杰作”,他似乎觉得很得意,他像在向人们炫示:“看吧,这张大字报是我老初写的,怎么样,我敢真枪实弹地向地主子弟开火,你们哪个行?”

早饭过后,街门口更加热闹了,早晨看过大字报的人来看第二遍了,早晨没看到的人也闻讯赶来了,一时间街门口的人熙熙攘攘的,天高不自然地坐在猪圈墙上,等着初生来安排活。

“走,到点了,干活!”初生下达了干活的命令,并向天高投来了挑衅的眼光,透过目光,天高知道了他内心的旁白:你小子放老实点,也不掂量掂量自己的份量,还想瞅着俺妹是个事儿,哼!……怎么样?不服吗?我偏给你写大字报了,偏把大字报糊在你窗户上,偏把砖头说成是三角尖的石头,我就说了,你能把我怎么样?

好一个无耻小人!天高嘴上不敢说,但心里在想:算你狠,不就是想让我离开你妹吗?不就是想借此出出风头,捞点政治稻草吗?那就明着来好了,何必如此的卑鄙呢?我什么时候用三角尖石头垫过门槛?一股不可言状的怒火冲向天高的脑门,他握紧了拳头,几次想对准初生的前胸砸去,可还是理智战胜了冲动——因为那是以卵击石,自取灭亡,找死!但他完全有权在自己的脸上写满对初生的蔑视。

几天后,初莲告诉天高,她哥的行为已经遭到家里人的反对,父母说她哥做事一点人情味没有,太过分了,她也质问过她哥:“人家哪个地方对不起咱们家?你为什么要给他写大字报?”“我的事不用你管,你管好你自己就行了”初生进一步威胁初莲:“谁叫他家是地主,我今儿明白告诉你,你们的事连想也不用去想,他是小地主,谁要是跟了他,就是小地主老婆,小地主能招大字报,小地主老婆也能招大字报,你信不信?你不害怕你就跟他,看谁受不了?”

初莲走后,一连好几天没来天高家了,天高也预感到两人的感情正面临着危机,面临着“文革”的巨大压力,已是不堪一击的感情正在滑向分手的边缘。其实此时勿须初生出马,“文革”的车轮也能将两人的感情碾成碎末,割鸡焉用牛刀?

初生这次露一手的另一目的是想争取入团,他想拿天高当垫背的,一来能拆散他妹和天高的感情,二来以革命青年表现积极为由,达到入团的目的(只是机关算尽了,一辈子也没入上团……)。他显得神气极了,常在天高面前得得瑟瑟的晃头晃脑,天高知道这是心虚的表现,因为靠诽谤和陷害别人过日子的人没有一个不心虚的,踏着别人肩膀往上爬的人全是可怜虫,这种人最会打肿脸充胖子,心虚的要死也要摆出一副泰然的样子……

谢觉哉说的对:“怕是相互的”。初生怕天高,怕天高那张无时无刻都在蔑视他的脸和那双藐视他的眼睛,同天高说话时,初生的眼睛不敢正视天高,老瞅着脚下的地,无论他怎么恬不知耻地摆摆拉拉,天高从不正眼看他一眼;天高也怕初生,怕他无风再起三尺浪,怕他瞪着猫眼说狗话,所以处处谨慎,时时提防,小心再别叫他咬着……

初生空前的“积极”了,在一次青年会议上,初生慷慨激昂地发言:“……咱们革命青年不能一筐子木头砍不出一个楔子来,笔杆子决不能落在地主子弟手里,只要我们攒点劲,什么工作我们也能干……”第二天,就把天高撵下去了,自己当上了板报员,可笑的是,三分钟的热血,没几天就干够了,从此再也没人写黑板报了。

初生每次路过天高窗外,总要觑眼看一下那张被风刮碎了的大字报,特别是发现有人观看时,掩饰不住内心的骄傲;脸上的表情似乎想告诉人们:你们懂得吗?这就叫点火,点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火……有时发现天高在瞅他,他也不示弱,立即“回敬”于天高:“哼,瞅什么?瞅也白瞅,敢把我怎样?有气吗?往鳖肚子里生吧……”

“文革”的大潮势不可挡,到腊月,在**的“你们要关心国家大事,要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的指示下,善良的人们开始变的神出鬼没,夜里,一帮帮男女在街上走来走去,人们有去某某家的小厢房开秘密小会的,有在街头巷尾监视阶级敌人的动向的……

有时整宿听见街上有人走动,等天亮上街一看,大街上贴满了大字报,原来有人整宿没闲着。那时天高睡觉很惊醒,街上有点动静就听见,他觉得有种恐怖的感觉笼罩着周围……

腊月初,有人为妹妹提亲了,男方也是地主,家住下圈村,与二妹家相隔二里,开始时,天高不同意妹妹找个地主婆家,可母亲自有道理:你妹是地主家的闺女,贫下中农好样的谁要?不好的倒是有,前添胸后罗锅的你妹不跟。再说,如果跟了贫下中农,以后两口子打起来怎么办?你当哥的能给妹妹讨个公道吗?敢去争口气吗? 妹也有自己的主见:跟贫下中农也好过不了多少,子女将来因为姥家舅家是地主照样不会有前途的,还有跟地主有个好处是两口子打仗谁也不用怕谁,男的黑,女的黑,两口子一塌黑,打破了头也是狗咬狗一嘴毛,谁也不是草鸡毛。既然妹妹和母亲都同意了,天高也只能同意了。因为母亲原来就了解男方家的底细,说不用打听,所以马上定亲了。妹妹去男方公社登记时,公社叫背**语录,不背就不给登记,妹妹背了段“下定决心……”这才给登了记。腊月二十六日结婚这天,天刮着西北风,下着小雪,天一亮,妹夫就骑着车子来了,天高陪着妹夫吃完了饺子,妹妹就跟着妹夫走了,那天街上连一个看女婿的也没有,妹妹的婚礼最简单不过了,一盘菜没炒,一个客人没请,算是革命化了。妹妹出嫁后,家里就剩下天高和母亲了,吃饭时觉得少了妹妹,天高心中感到了孤独。同时,妹妹结婚的头天晚上对他说的话也时刻萦绕耳边:“哥,你和街南初莲的事还有希望吗?我看可够呛,你早做打算把,不行的话小舅家的二妹就挺好,你不如……”

“妹,你别说了,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皓月当空,他在桌前独坐,灯下,他从硬皮笔记本的扉页里找出了初莲的照片,看着照片,想起了三年的点点滴滴,一切飘然而至,一切又悄然而去……

自从招了那张大字报后,两人的感情就蒙上了阴影,开始疏远了,她很少到他家了,即使在街上碰面了也是打声招呼立即走开,她有时还惊恐地东张西望,意在暗示他:少和我说话,不看见有人来了吗?在这咄咄逼人的政治气候下,他终于猛醒了:他和初莲是两股道上跑的车,走的不是一条路,她是无产阶级革命派,是基干民兵,是革命青年,是保卫**的红卫兵,而自己算什么呢?有什么资格同她谈恋爱呢?他想明白了,原来这份感情就不该有,两人之间没有第二条路可走,只有分手,虽然如此,他仍不能忘记那杏花春雨的夜晚,杨柳为媒,丝雨作证,两人许下心愿,一个非你不娶,一个非你不嫁,他仍不能忘记那雪花飞舞的早晨,街南街北几乎同时开门,两人相会在猪圈墙边,甜甜私语情意缠绵,她怕她哥出来发现了她,他怕他母亲在家里听见了他……谁想世事难料,“文革”来势凶猛,一夜之间,一对恋人成了势不两立的两个阶级。他并不是有意背叛她,也不是负心人,是形势所迫,是两人成分天差地远,不得不知趣地主动提出分手。此时他才知道母亲的忠告是多么正确:别指望她了,你是瞎忙活……

他知道失去她已成必然,失去了就是缘份尽了,再想也是徒劳的,他知道昔日的恋人将要变成陌生人,他知道他将结束人生的初恋——她也是一样,美好的初恋也是最后一次。

那个月色清寒的夜里,他含泪写了一封长信给她——

~ ~初莲,现在我才知道,我错了,你也错了,原来我们是根本不可能的。谢谢你和我在一起的每一天,谢谢你给了我一段美好的回忆。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关键是我的以后,以后像我这种人是天天要担惊受怕的,因为“文革”运动完了以后,往后还会有多次,看来我们成份不好的人是永无宁日了,现在,俺娘俩整天过着恐慌不安的日子,说不定哪天红卫兵会把母亲拉上街游斗。母亲说:她哪天是死是活都不知道……当初我一出生,生母就死了,命运注定了我这一生会很惨的,这是我自己的事。你不同,你家成份好,你是有福的人,我不应该连累你,你不应当也跟着我背上“黑,面对成份,你我身不由己,只能分手别无选择。

因为成份,我们的感情才变得如此的苍白。三年来,说我们是恋爱,不如说我们是“地下工作者”,我们从来不敢在众人面前正大光明地并肩走过一次,一直是背后偷偷摸摸地交往,这个爱恋的太辛苦了,不过现在好了,你可以解脱了,我也不再对你意惹情牵了,我们从此跳出了感情的漩涡,各自回到原来的位置——你是贫农的女儿,我是地主子弟。

其实,你我同在一个蓝天下,同顶一片阳光,都渴望能和心爱的人过一辈子,都追求婚姻美满幸福,但我们太年轻幼稚了,忽略了成份问题,从未把成份摆在首位,以至于稀里糊涂地踏上了“爱”的航船。早在恋爱之初,我曾担心过我们的爱情大门将有可能会因为成份而关闭,而今果不其然,“文革”来了,凡事讲成份就是突出政治,凡事讲阶级路线就是革命者。“文革”为我们敲响了“成份”的警钟,为我们的感情打上了阶级的烙印,我们之间已经没有爱了,只有美好的回忆可以永远封存心底,在这分手的最后时刻,请你同意你我各自保存对方的照片以作纪念。

永远祝福你的人 天高

两人好久没在猪圈墙见面了,这天早晨,他为了给她信,早早起来等她了。街南熟悉的门开了,他把信给她了,在她伸手接信的那一刻,美的脸上有点紧张,她警惕地环顾了左右:“还有事吗?我走了”。转身的同时,还努嘴瞪眼地暗示他——街西头过来人了……

隔了一天,在猪圈墙接到了她的最后一封信,她没有说一句话就走了——他很清楚,她已情随事迁,不是当年的初莲了……

晚上,老天飘下了苦涩的冬雨,他在灯下看完了她的信。她说:“……看了你的信,我当场掉了眼泪,我哭了一场,你的痛苦我是知道的,可我无法帮助你,你我虽然不能成亲,还可以成为朋友,还非得成亲就交往,不成亲就不交往了吗?**还说要团结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人,你是团结的对象,不是打击的对象,希望你想开点,不要太自卑了……看后撕毁,免得出事 初莲”

按照她的嘱咐,当晚他就把这封蘸着泪水写的信给烧了,有情人终于在“文革”的暴风骤雨中分手了。

昨日花开有时——初恋的开始让你心醉;今朝花落无踪——初恋的结束令人心碎。

是否真正爱一个人,就看自己是否在乎这个人,分手后,天高一连几天水不思,饭不进,他真的很在乎她,一时陷入失恋的痛苦而不能自拔。但他很快想开了,共和国的土地上到处讲成份,成份是个要命的东西,她同意分手,说明她不是傻子,还有点自我保护意识,作为昔日的恋人,今日的邻居,自己应该支持和祝福她。再说“文革”的风声越来越紧,雨意越来越浓,连三岁的孩子都知道要离“五类分子”远远的,他怎能和她在一起呢?他不痛苦了,他知道痛苦等于零,痛苦是傻子,他知道这个结果是成份造成的,如果来生再转世投胎,发誓不当“小地主”了。

母亲知道他和初莲的事吹了,嘴上虽然不说什么,心里可觉得这是巴不能的事,母亲劝他:“怎么样,孩子,光死犟不行啊!我早就说过,外人靠不住,她不能和你一副心,现在知道妈的话没有错吧,……妈不是说你,脚踏两只船就是不行,你现在已经踏空了一只了,就剩下你二妹这一只了,心里可要有个数,高低可别再踏空了这只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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