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武大樱花、阿敏
作者:西关湄珲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2192

妈妈手稿

每年阳春三月,武汉大学的校园内就樱花烂漫,红白相间,就象朵朵粉红嫩白的云霞,珞珈山下一幢幢古老的斋舍在云霞中若隐若现。我曾两次置身其中,却感受迥异。

第一次是一九六三年三月,阿敏来信邀我往武大赏樱。

阿敏是我的小学同学,住在邻街,六二年她考上武大,我考上华工,我俩结伴去武汉报到。

阿敏长得端端正正,说话极有条理,在中学担任班长兼团支部书记,还是校游泳队队员,身体很好。在去报到坐火车的途中,我老打瞌睡,她却很精神,负责看管行李。入学后,大家都很忙,没有电话,更没有手机,所以一直没有联系。接到她的信,很高兴,周日即乘车前往珞珈山。

武大学生住的是斋舍,外观古朴而富特色,但内部结构不怎么样,采光不够,阴沉沉的,比不上华工的宿舍敞亮。

阿敏领我穿过石阶,来到一个幽静而又洒满阳光的去处,那儿的樱花树高大而浓密,一团团一簇簇红白相间的樱花正竞相怒放。暖洋洋的阳光透过花丛照在草地上,形成疏疏落落的小园点。我俩坐在石凳上,互相介绍各自的生活与学习情况,阿敏谈及各种新奇趣事,不时开怀大笑。她的班上女生很少,但个个都想当居里夫人,她说连自己也禁不住要朝这个方向努力了。我在武大玩了整整一天,黄昏时分才返回华工。

一九六七年四月,我笫二次到武大校园看樱花。

阿敏和我来到上次的老地方,石凳旁的樱花树依然如故,团团簇簇的樱花还是那样烂漫迷人,还有小鸟在花丛中穿越鸣叫,但我俩心情都很沉重。远处,武大广播台的高音喇叭正大段大段地播放“最高指示”和“造反歌”,不时传来“革命无罪,造反有理”和“滚!滚!滚!滚***蛋!”之类的歌。我们谈及各自学校的批斗情况,很多老教授都被打成反动学术权威,既忧虑又担心,根本没有心思去看樱花了。黄昏时分,阿敏送我到车站,看她忧心忡忡的样子,我劝她不要想得太多。但却没有想到,这一分别竟然再也无法重叙了!

七十年代我回广州探亲时,曾去邻街老宅找过阿敏,但已人去楼空,不知其下落。

直到二零零六年小学校友大聚会,才从另一同学阿英处得知一切。

原来,生性耿直而棱角分明的阿敏,对造反派的行为很反感,对批斗老教授表示强烈不满,被列入“保皇派”。阿敏的父亲是广州某企业的工程师,祖父做过小生意。造反派头头说,当工程师的解放前就得读大学,家里肯定很有钱,要查“经济来源”,他们一口咬定阿敏是“隐瞒家庭出身,欺骗组织,混入革命队伍”,大小会批斗,要阿敏“交代问题”,使她身心饱受折磨与摧残,逐渐变得精神恍惚,沉默寡言。

一九六八年,阿敏被分往中朝边境处某部队农场劳动锻炼,在火车上首次发病,即被送往部队精神病院治疗,一年半后,病情好转,分到湖南省某冶炼厂工作,搞材料分析,她沉默寡言,不与别人来往,只是一个人呆在实验室里。

七十年代初的一个春日,阿敏再次发病,她背上挎包,揣了几个馒头,离开宿舍到处游荡。后来沿着铁路行走,幸好走的是京广线往南方向,半夜时分,碰到好心的铁路巡警,见她一个单身女子,精神恍惚,怕出意外,便收留下来,等到阿敏讲出家人的电话号码后,即通知他们前来接人。家人想将阿敏调回广州以便照顾,但在当时的社会背景和政治气候下,没有单位愿意接收。

令人欣慰的是,阿敏的先生是一位有情有义的男子汉,他放弃了广州的好单位,调往湖南邻近阿敏的工厂,工作之余,悉心照料患病的妻子,承担全部家务,抚养子女,既当爹又当妈,几十年如一日,对阿敏不离不弃。

曾有一段时间,阿敏好了很多,有一小学同学从美国回来探望,使她开心极了,家人也很高兴。但没过多久,另外两位高中同学来探她时,阿敏沉下脸说不认识他们,门都没让进,之后还老说有人要害她,再度发病。因此,家人们再也不敢让老同学们来看她了。

二零一零年春节,阿英告诉我,阿敏退休迁回广州居住后,拒绝服药,病情很不乐观,她至今仍然保留着六十年代的发型与衣着,面容苍老憔悴。思之令人心酸。

又是一年樱花盛开,夜不能眠,朦胧之中,仿佛又回到珞珈山麓,那盛开的樱花树下站着的少女,风华正茂,笑容灿烂,不就是阿敏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