巍巍扬子江，把中国分为南北两半，导致了大江南北在水土、语言、生活习性乃至南方人与北方人在性情上的差异。就北京和上海这两个分别代表北方和南方的大都市来说，对革命运动的反应和态度历来就截然不同。上海人赶的是潮流、时尚，讲的是实惠，对运动本身蕴涵的权力和暴力角逐并没有太大的执著；而在北京，国家的首都，血气方刚的北方人骨子里的斗争性却因一场运动而被淋漓尽致地激发了出来。

三年前，就在运动开始的前夕，朱杏枝年满四十五岁，被敲锣打鼓地戴上了大红花，光荣退休了。她与清田结合已经好几年，夫唱妇随，过着简单、平静的生活。那年暑假，他们从上海接来了的一对孙儿女，享受着天伦之乐。一个月后，子霞就要上小学了，清田费力说服了前来接孩子们的丹平，让子霆在北京多留一年：“你妈已经退休了，让子霆再多陪我们些时间，也帮你们省点心！”就这样，子霆在北京又呆了一年。

一年后，子霆也回上海上学去了，清田和杏枝突然觉得屋子里空荡荡的，他们还没来得及体会到寂寞的滋味，却已不知不觉地成为了斗争对象。

自从退休后，杏枝除了每月去原单位领一次退休工资外，就是忙乎家里的事，几乎已经和这个社会隔绝了，可是运动却没有忘记她，不知哪个好事儿的查了民政局及所有下属单位全部人员的档案，愣是挖掘出一个潜伏的“地主婆” 朱杏枝。杏枝被造反派抓去关了好几天，每天被戴上高帽子在大会上批斗。高音喇叭把口号声放大了数十倍，围观的民众群情激昂，虽然他们并不认识站在台上的“阶级敌人”，但是他们感觉自己在高喊口号的过程中变得崇高。

“打倒地主婆！”

“打倒地主婆朱杏枝！滚回老家去！”

那天，杏枝跌跌撞撞地回到了和平胡同的家，即刻翻箱倒柜，从箱底翻出一本旧相册和几件旧衣服，用颤抖的双手点燃一把火，把它们全部化为了灰烬。。。

几天后，造反派来到杏枝家里抄家，一无所获，悻悻地走了。但没过几天，杏枝的弟弟葆荣却被他的工作单位北京图书馆的造反派恶打了一顿，连头部都受了伤，因民政局的造反派已与图书馆的造反派串联，葆荣的罪名是有个“地主婆姐姐”。

株连九族的烈火愈发的蔓延开来，宋家自从清田被绑票后已经倾家荡产，土改时理所当然划成了贫农，自宋老爷子至渭田的儿子，三代皆是贫农，而清田也一直以“三代贫农”的成份沾沾自喜，而此时，不知是由于受杏枝的牵连，还是医疗器械厂需要抓出阶级敌人的典型，造反派愣是查到了清田是公私合营时从一个私营小作坊过来的“小业主”，于是也被送去了郊外下放劳动。

这里，杏枝还在为丈夫和弟弟因自己受到牵连而感到不安，那里，民政局已经办好了一切手续，将她的户口迁回老家河北龙县，并把她送回了老家，在当地接受监督劳动。

深秋，北京郊外的土地上已经开始冰冻，清田却还光着小腿在地里挑泥，寒风刺骨，把他的膝关节冻得麻木。。。几个月后，他好不容易被释放回家，却是人去落空，早已不见杏枝的人影。。。清田从此又恢复了在食堂和小饮食店里打牙祭的日子，说是成了家，却还是无家可归，徒留下两间空空的屋子。。。一对苦命夫妻，垂垂老矣，从没招谁惹谁，竟也被这样坚决、彻底地革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