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天际将将露出一丝光亮。
雨丝纷纷，淋湿早早起床的二人。
看了看身旁坐着的林平之，和他沉静的面目，周志远突然生出许多感慨。
初来此，心中有诸多谋划，但当时终究一事无成百不堪。招式拼杀俱无精妙，在此世界若见得真正高手，实如蝼蚁一般，身如浮萍下只好强做逍遥不羁。
他怕自己若是生出一丝胆怯，便再也无力回天。
多想无益。
周志远看着被雨丝洗净的四处，从回忆中脱身而出，不禁微笑起来。
“平儿，你可曾有最想要的东西？”
林平之转头，露出一丝谦和笑意：“师父怎得这般问我？”
言语间满是亲切。
一夜风流，去尽心中压抑万千，返翩翩美少年本身。
周志远心中一暖，不由笑出声道：“为师在这世上，除了你外再无亲人。若你有想要的东西，做师父的自当助你取来。”
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古之礼教令人――比较无语。
但古时收徒诸多森严规矩，更有多数弟子身为孤儿，全是做师父的一把屎一把尿的亲手拉扯大，这其中过程又要教武又要养性，岂是一难字说得清楚。
如此，周志远不近令狐冲。
再说这林平之，他近些日子来的表现，已足以将“一日为师终生为父”这句话诠释清楚。
周志远今年二十一，那满脸胡渣的成熟样子，最多也不过二十六七；而林平之已有十七，这虚假年龄之差的“情同父子”，却是曲调和谐。
一切关乎心。
林平之默然很久，直到二人衣衫都被雨水挂湿。
“当日徒弟年少无知，却做了那般行侠仗义，如今想起真是天真之至，好笑好笑。想那贾护卫和那丑陋的女子，想必……”林平之微微摇头自嘲。
“若非师父出手相助，弟子恐怕真的陷进那阴谋中去了。”
雨丝纷纷，似洗去那积郁的苦痛，多一分回忆清馨。
“师父大发神威的英姿，如今还在徒弟心中徘徊不去，自那日起，徒弟便望做师父那般、那般……”林平之想不起究竟应该用什么词汇，如此那般噎了几句。
周志远不以为意，柔和的笑着，静听他的说话。
林平之噎着噎着，咳嗽几下道：“……的人。”
周志远还未出声，他自己倒先笑了起来，状极开怀。
笑容是可以传染的。
一时间，这青楼的后院小筑内，清丽畅快的笑声，为雨季平添几多潇洒。
周志远笑着，伸出右手拍了拍林平之的肩膀，一时间沉浸在这气氛中，没有说话的心思。
师父二人看着天光愈发明亮，看着绿叶在清晨中染上几滴露珠，再滑落到地上，将灰尘尽数裹挟，回到泥地上。
周志远想起先前的话题，这般突然的想起，却阻不了他想说的话：“那是你当日的愿望，如今的呢？”
林平之嘴角一丝柔和笑意顿时敛去，看着那稍稍灰蒙的天，说道：“如今的愿望却也无甚大变，无非杀了仇人之后，再学师父做逍遥的江湖豪侠。”
“哦？为师杀人无算，那嵩山正派也是说杀就杀，在你嘴里倒成江湖豪侠了？”周志远沉着脸缓缓说着，先前柔和一扫而空。
气氛顿时僵硬下来。
林平之感受着身边无处不在的压力，却忽然苦笑道：“师父莫要诓我。江湖中人在师父眼中，为夺利益，皆是祸乱天下的草莽，不论那名门正派，抑或魔教之徒，皆是可杀之人。师父心中存了天下，若如此还不称豪侠，世上谁配称侠？”
周志远一笑，气氛霎时缓和，心中倒是满意林平之的聪颖。
若如一般愚钝的徒弟，只怕被自己沉着脸一吓，什么自己的思考都抛到云后，这样的腐朽之才，能有什么大用？
并不止聪颖，若心中无甚坚持，哪怕明知周志远意在考较，也会踌躇三二终究无胆这般回答。
周志远满意点头，细细说道：“江湖中人为夺利益行那雷霆之事，其实未尝不可，只是可惜祸害了诸多家人，为世人不齿。你看那五岳剑派，每到一处可曾得见百姓欢颜？见得这伙人手持利器，唯恐避之不及才是正理。什么当地大户扫榻以迎，皆一丘之貉。”
林平之静静听着，此言虽与自幼所学相差甚远，但偏偏――内心中多有认可。
周志远又道：“大户人家如何大户？无非欺压百姓，榨取血汗而肥自身。你看那诸多公子哥儿，对这世上曾有半点贡献？却为何能享那勤恳劳作之人不可享的事物？食物、衣衫、甚至自由，全然不同。至此，方才人心向恶，皆因恶能带来富贵。”
“虽有那富有而仁厚之家，但区区数十或百家，比之天下何其少也。”
林平之对其惊世骇人之语多有领教，静听的同时在心中思量。世间万情，皆有所学。
“平儿你要记得，善恶本无绝对。”
林平之等了许久，却等不来周志远后面的话。转头一看，只见周志远靠着椅背，浑然没有了之前的意气风发，反倒如老人一般消寂。
林平之不知为何，只觉心中一酸，不耐遂开口引话：“世间皆如此，师父说给徒弟听，想必胸中已有沟壑？”
周志远眼神一凝，先前颓然之色尽数扫去，只听他铿锵说道：“一朝又一朝，只救得百年平和，改朝之时依旧生灵涂炭。再有那外族胡人虎视眈眈，中原大地一个不慎，便沦落于铁血之下。”
“如何救？”
“为师也无万全之法，但归根结底只有一途，便是自救。而要自救，在为师看来，需尚武。”
林平之一愣，问道：“尚武？不知何解？”
周志远突然热血沸腾，只觉胸中有万般气相yu发出天地，骤然长身而起，慷慨说道：“所谓天行健，君子自强不息。尚武，便在于自强之心！”
“若天下人人习武，那世间万民便有了自由的根基。你见百姓受欺凌，若百姓有持刀枪之力，如何还甘受欺凌？那恶霸明知百姓有反抗之力，如何还敢再做恶事？”
“世间若有尚武精神，路见不平自有人拔刀相助；律法不平，自有人慷慨直言。连此世间的君王也知晓，不听谏言者，必败矣。”
“君王已听谏言，但百姓无谏言之力，如何？所以尚武，便是给百姓这力量。”
“开民智以强族，降赋税而还民之利，改体制以全律法。”
周志远气息平静下来，转身看着林平之笑问：“若世间人人皆如此，你以为天下会如何？”
林平之沉默了很久很久，终毅然道：“若世间如此，必天下大乱！”
周志远看这少年固执的表情，却不以为意的笑道：“不错，算你乖巧。若你果真敷衍为师，为师定不轻饶于你。”
林平之来不及去擦额头渗出的汗水，便听到周志远开口又道。
“若行此事，天下必然动荡不堪，或有群雄并起而逐鹿中原，烽火燎原而天下大乱。为求万世之太平，而兴这杀伐之举，为师称其为”
“革命？革谁人之命？”林平之听到此地，不解道。
周志远微微摇头：“并非革谁，而是革己。革身上背负数千年之牢笼，革心中缠绕数千年之枷锁，革得自身之自由。”
“师父总说自由，那自由二字何解？”
周志远闻言静了片刻，正色答道：“自由，是人人把握自身之命运，是为师心中最大之理想。但这自由二字若追求起来，又不免伤及天下，所以，要有一股稳定天下的力量。”
“稳定天下之力？！”林平之不由咋舌。
周志远忽然面色一变，凝重说道：“有客到访，你先进到屋内去。”
林平之从未见过他这般神色，不由多说一句：“师父，到底是……”
周志远不等他说完便低声呵斥：“快进屋去！”
林平之见其色已然发怒，不敢再做争辩，连忙点头转身疾走数步，打开一间未曾用过的房间，闪身便躲了进去。
十数或数十秒，对于周志远来说并无太大区别，因为这次来的，是他。
天下间，有如此精深内力，给自己这般感觉的，只有一人。
日月神教教主，此世界唯一一个达到先天境界之人。
东方不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