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回 剥弹贵妃榻 (三更)
作者:沉默如金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4324

从赌庄出来的正是赛绵羊刘金蝉,她一脚踏在高高的门槛上,手里还拿着一个铜镜,只瞥了孙寡嘴一眼,看到这位脸上一层灰,袖子也耷拉着,赛绵羊立刻调转头,在镜子里左顾右盼。.她冷冷地说:我当是谁呢?原来是三当家的。你不会当真给我家老头子拜年吧,实信儿告诉你,今天就是拜年也扑空了,老头子现在天天在公门里混,说不定已经养了一个小妖精,早不在赌庄了,可怜我啊,天天守着空房捣枕头。

孙寡嘴无心和她斗口,打一唿哨,五憨从树林中牵着一只马出来,一个人死死地趴在马背上,肩头血流不止,染得灰白的马鬃毛一片殷红,他的两只手还牢牢地抓着缰绳,右手腕处明显镌着一朵梅花。赛绵羊花容失色,扑了过去,左看右看,果然是梅花白。她扭头问:孙寡嘴,白大爷这是咋了?

你的白大爷中枪了。

谁干的?

还能有谁?你家老头子鲍天佩。是他?!我就知道他回公门干不了积德的事儿。

我们走投无路,只好到你这里啊。你知道吗,刘姑娘,俺大哥昏迷后一直念叨你的名字呢。

是吗?那他上次咋那样冷,好像一块捂不热的石头。

孙寡嘴惯会做鼓风添柴的事儿,他凑近赛绵羊,一脸虔诚地夸赞:就凭刘姑娘你这肥嘟嘟白嫩嫩颤巍巍的身段,就是一个冰人也能化了。俺大哥是啥人俺知道,他是面冷心热,上次你救他一次,他回到伏虎山天天和俺念叨,说你是脂粉堆里的好汉,大沼府的女人谁也比不上你赛绵羊。

赛绵羊不知真假,但听得心里无比舒坦,她警惕地看看周围,说赶紧到庄子里。

正月初二,赌庄里冷清清的,下人全放假了,就剩下两个小厮。五憨把白小义放在平素赛绵羊小憩的贵妃榻上。赛绵羊把那个开门的小厮叫到跟前,一把攥住他的手腕,又尖又长的指甲扎进小厮的肉里,恶狠狠地说:赌庄里的人三流九等鱼龙混杂,你知道当下人的最要紧的是啥?

姑娘,俺懂,做下人的嘴要严。

知道就好。赛绵羊满意地点点头,她从黑臻臻光油油的头发上拔下一根石青色的寿字银簪,放在小厮的手心,说:十五过后,我给老板说,放你的假。这根簪子你拿去当了,给你娘买身衣裳。

小厮千恩万谢地走了。赛绵羊看着梅花白,瞅瞅他的肩膀,对孙寡嘴说:子弹嵌在骨头缝里了,不取出来,肉得全烂。得赶紧想个法子。

孙寡嘴何尝不知道,但山上的医术妙手姚一帖又不在身边,谁敢轻易地从肉里剥出子弹来?他急得团团转,问赛绵羊:你有啥法子?

赛绵羊轻轻地解开了白小义的上衣扣子,一粒粒解得很仔细,解开最后一粒时,线头绕住了扣鼻子,赛绵羊俯身,两片厚厚的嘴唇张开,白白的尖尖的牙齿刁住线头,轻轻一错,线头子断了。褪下他的袖子。赛绵羊从软榻下取出一个匣子,放在八仙桌上,打开后,取出一个一把明晃晃的单刃刀和一把镊子。

赛绵羊拿着单刃刀在烛芯上反复烤着,孙寡嘴惊喜地过来问:刘姑娘,你还会这个?

赛绵羊平静地说:我爹爹是个屠户,我小时候跟着他老人家宰过牛。

孙寡嘴一听傻了,说:使不得,这不能轻易动手。

赛绵羊猛一回头,丹凤眼瞪得溜圆,说:孙寡嘴,别忘了是你们上门求我的。这里是赌庄,老娘我说了算,轮不上你来放屁!不这样做,姓白的就得死,你懂吗?到了现在,不行也得行!

她的泼辣镇住了孙寡嘴,他想想赛绵羊说的也在理。赛绵羊看看刀口,刀刃泛黄,在火上燎得散发出一股焦味,她深深地呼气吐气,招呼五憨:你们五个人别干站着,一个人摁住头,其余四个摁住胳膊腿。

孙寡嘴说:剩下俺做啥?

赛绵羊指指梅花白的肚子,说你孙寡嘴就坐在他肚子上,到时候一疼,白大爷就想打滚。你这瘦身子骨得坐结实了。

六个人依法而行。赛绵羊看着红肿溃烂的伤口,心里一阵阵发紧,她念叨说:过路的菩萨听着,老头子做的孽,我赛绵羊替他还!

说罢,她咬紧银牙,刀子触到了白小义的伤口上。白小义身子一哆嗦,赛绵羊担心地瞅了梅花白一眼,她把辫子从背后捋到面前,牙咬住辫子尾的青丝,她一刀扎进烂肉里,手腕一转,准备先把烂肉刮下来,然后再取出子弹。不料,突遭巨疼的白小义来了个鲤鱼翻身,口里喊出含混不清的痛呼声,四肢舞动,把四憨甩了出去,一挺肚子,孙寡嘴直接颠倒了榻下,只剩下一憨牢牢地摁住了脑袋。唬得赛绵羊连忙抽出了尖刀,退后几步,心里一阵猛烈地跳。

孙寡嘴好半天才爬起来,他捂着腰一个劲儿喊疼,说差点把尾骨摔断了。刘姑娘,这一招不灵光,俺大哥的劲忒大,他好比一头老虎,我们几个羊羔子这点劲根本摁不住他,要不把他绑在床榻上,怎么样?

赛绵羊摇头,说绳子也白塔,他一动弹,烂肉就割不下来。要不,我给他灌点烟土。

这次,孙寡嘴真的急眼了,双手一推,说使不得,这是下下策,救活了,俺大哥也染上了大烟瘾,他后半生就废了。他还不恨俺一辈子!

不会,只要匀好量,就灌一次,不会上瘾。往常,老头子吸大烟,都是我伺候着,偶尔我也吸一两口,没事。

孙寡嘴坚决不准。赛绵羊泄气地把尖刀放下,坐在椅子上,说:孙寡嘴,现在两条路你来挑,一条道,你和这五个丑八怪赶紧背着你半死不活的大哥滚蛋,我还嫌你们脏了我的新棉花被子呢。另一条道就是放手让老娘救他。

孙寡嘴抓耳挠腮,看着仍然昏迷的白小义,再瞅瞅赛绵羊,他的心像开锅的沸水一样,他背着手在屋里像一头驴拉磨一样团团打转,最后脚一跺,跪在了床榻前,说:大哥,老天爷不睁眼啊,逼咱们爷们到了这一步,下下策也是一个策啊,俺从来就听你的,但今天俺就替你做一次主。

孙寡嘴站起来,对赛绵羊说:随你吧。

赛绵羊一张桃花脸绽开了,她跪在贵妃榻上,伸手拉开里侧的一个小抽屉,拿出来一个圆形的铁盒,打开盒盖,长长的小手指甲挑了一点黑褐色的烟土,弹落在茶碗的温水里,拿小勺摇匀了,她仔细看看,感到不放心,然后又挑了一小块烟土,放在了茶碗中。她伸出舌头,舔了一下,感觉味道差不离,扶起来白小义,勉强地灌了进去。

过了一刻钟,白小义眉心舒展,呼吸匀长,四平八稳地躺在三面有栏的软塌上,并响起了轻轻的鼾声。赛绵羊一看时机到了,取尖刀麻利地割下烂肉,从骨头缝中夹出那个沾着鲜血的子弹。当子弹当啷一声放在了白瓷碗中,她像散架一样坐在贵妃榻上喘气。包扎好伤口,赛绵羊用白布擦干净那颗古铜色的子弹,子弹在熠熠烛光下闪着幽幽的光泽,她把这颗子弹揣在怀里,说:这颗子弹归我了,留个念想,省得白小义今后忘了恩。

孙寡嘴蹭在榻前,眼睛不转地看着白小义。赛绵羊不耐烦地问:看够了没有?

孙寡嘴不解其意。赛绵羊说:都滚出去,我要和白大爷睡觉了。你们还等着看老娘宽衣解带吗?

孙寡嘴满脸困惑,说这合适吗,刘姑娘。

有啥不合适?他的命都是我给的,这都是第二次啦。说着,赛绵羊赶走了五憨和孙寡嘴,门一插,烛一吹。孙寡嘴在门外撇嘴,拔着窗棂子喊:刘姑娘,你们共赴鸳鸯梦,我们哥几个上哪里眯觉去?

赌庄里有的是房子,你们没手没脚吗?

那,老鲍回来咋办?

不会,后天是他死去的婆娘的忌日,他初三才回来呢。

孙寡嘴悻悻地离开了,他看见五憨还呆呆地站在门外,说:都戳在哪里做什么?听房啊?走走走,咱们也睡去。

今天是大年初一,鞭炮声仍然此起彼伏,幽暗中,赛绵羊把脸紧紧地贴在了白小义的脸上。这位大闹衙门的英雄,梅花门的掌门,大清朝通缉的要犯,此刻昏迷不醒,一动不动地沉睡在赛绵羊的怀中。</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