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碑文（下）
那八大金刚尚未入教之前，皆为湖广宁乡之农夫，平日好舞枪弄棒，拳脚颇有所长。八人臭味相投，结为兄弟，互相依仗，鱼肉百姓，以盈其欲，乡众平日里对此八人敢怒不敢言，又见此八人凶神恶煞，长相颇似庙中金刚，背地里便给他们戏谑取名八大金刚，以为面容丑陋之影射。八人得知以后，倒不为嫌，反而十分受用此名。
有一回，八大金刚闲来无事，于宁乡城中一隅酒肆饮酒作乐，行拳猜枚，其喧嚣之声引得邻桌一位貌似风雅的富家公子侧目。那富家公子其实为宁乡知县之子，正好带了微服衙役在此用饭，见八人喧阗，不知其面，不胜其烦，意欲呵斥。
八人其时已有醉意，见风流公子肤色白嫩，怒目而视，极有女人娇嗔之风姿，不觉起了调戏之意，便上前去说些轻佻之言，顺带动手动脚。富家公子平时雉头狐腋，养尊处优，此番白龙鱼服，哪里受得这份闲气，大怒之下拔剑还击。
八大金刚平日里也是作恶惯了，见一富家公子如此蛮横，很是恼怒，联手上阵，将富家公子一顿毒打，不料那富家公子不胜拳脚，只消几下便气绝身亡。衙役们吓得魂飞魄散，急忙回衙禀告了知县大人。知县得知爱子被杀，大举兵丁追捕八人。八人彼时才知闯下大祸，仓皇逃离。
这一切被在酒肆用餐的凌雪教主看到，她见八大金刚虽惹是生非，但嚚凶异常，有意收为己用。她追上八大金刚，说明来意，并诺可以为八大金刚偷天换日，但八大金刚必须效命于她，八大金刚半信半疑，但囿于无法脱身之恼，只得答应。
凌雪教主令八大金刚换下犯案之时衣着，藏匿指定之地，自己则依八人之身形，寻得身材与八大金刚相称之八人，悉数杀死，面目用剑刺个全非，换上八大金刚衣着，雇用几名农人抬上尸首，直奔县衙而去。
那知县见有人见义勇为，杀死元凶，忙叫跟随公子之衙役辨认尸身。那几名衙役见八具尸体身形衣着皆与行凶之人相差无几，虽无法看清面目，颇为狐疑死者身份，但毕竟有人能了此案，也算圆了知县追凶之愿，否则认真起来，非要寻得面目清楚之人才能定谳，不仅如同大海捞针，而且极易因追凶不力而为知县责罚。细思之下，几名衙役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遂众口铄金，皆言八具尸体乃是元凶无差。
知县见爱子大仇得报，欣慰之下重重赏了凌雪教主银两，凌雪教主甚为自得，携得银两与八大金刚，远走高飞。
自那之后，八大金刚为凌雪教主收在麾下，自甘为其驱使。
八大金刚分别名为乾、坤、巽、震、坎、离、艮、兑，取自八卦。乾身高八尺，体壮如牛，满脸横肉，手持六尺铁锨，可拍可铲，威力无比；坤身高不到五尺，矮挫肥圆，善使两拃余长薄刀，砍剁均可；巽身材细高，枯瘦如柴，手中丈余皮鞭起舞如蛟龙出海，轻盈灵活；震肥头大面，一身笨力，三尺双斧捭阖横扫，少有人敌；坎身材矮小，鸟面鹄面，手使钢锯，于腾跃中割人肌肤，令人措手不及；离天生独眼，一尺玄铁墨斗暗藏机关，射出毒汁令人畜皮焦肉烂；艮身体剽悍，善使三尺铁笊篱击发碎石，状如石雨，令人左支右绌，无暇拦截；兑背负五斤余重黄铜砧板，趁人不备飞出，直取头颅，致人僵仆呕血。
觉长见八人绝非善类，口中念了句“阿弥陀佛”后，闭目肃立，不再理会八人，手持一串念珠，目无余子，默数起来。
八大金刚见觉长如此托大，不由大怒，逡巡而动，伺机而发。
忽地，乾大呼一声，双手一索，铁锨一紧，直拍觉长头顶而来，觉长听得风息，也不睁目，双指一伸，竟似早已知晓铁锨方位一般，夹住铁锨。铁锨力有所阻，竟半空立止，拍不下来。乾骇惊之下，再行用力一抽，不料铁锨竟似长在觉长身上一般，纹丝不动，抽回不得。乾正自尴尬之间，此时坤已蹿至觉长脚下，薄刀挥舞，欲取下路。觉长双足跃起，双指离锨，乾瞬间无了抑制，突然觉得手头一重，把稳不住，铁锨失了箝制，直朝坤砸去。还好坤响应极速，放下觉长，急忙抽刀躲避，饶是如此，锨刀相撞，火花乱溅。震见状，双斧挥力，直奔觉长腰际，觉长侧身一闪，指及震胸，震瞠目僵立，动弹不得。乾、坤见此，急于退身，觉长飞身掠过二人头顶，身之所至，只见二人如泥塑一般，怒目而立。
余下五大金刚见觉长武功了得，相互对了一下目光，立马心有灵犀。五人自思近攻不成，可用远攻，借离、艮、兑兵器之长，远远围住觉长，再俟机图之。主见已定，五人立地聚合，准备付诸实施。
一眨眼的工夫，只见离、艮、兑三人猛地分开，同喊一声“着。”
瞬时，离按铁斗，射出毒汁，艮挥舞笊篱，击发碎石，兑取下砧板，抛手飞甩，三器合一，如决堤之水裹挟滚石檑木，铺天盖地，直淹觉长。觉长猛睁圆目，身形疾闪如电，若蜻蜓点水，上下游腾，避开毒汁、碎石、砧板，倏忽已到三人身旁。
未及三人支应，只见觉长手指轻拂一番，三人均觉身子一轻，好似春风掠面，安适惬意。
三人并无不适之下，以为奇怪，心想觉长怎会放了我们？思虑之际，三人不由动了动身子，这一动之下，三人这才发觉己身已被点了身穴，跪倒于地不动，铁斗、笊篱散落于地，方才惊叹觉长点穴之高。
直到此时，铁斗射出的毒汁方才溅地，掩迹于尘埃，发出阵阵恶臭；碎石轰隆作响，堆于一地，摊散开来，杂乱不已；只有那砧板不见踪影，众目找了半日，才在一棵菩提树上找到。只见那砧板竟嵌入树腰三寸之深，可见力道之猛。回头再看觉长，只见他矗立旷地，气定神闲，浑身上下没有一处污痕，仿若自始未曾动手一般。
巽、坎见觉长轻功高不可测，瞬间六位兄弟被制，惊慌之下，挥鞭使锯，扑了上来。只见巽扬起长鞭，鞭声如哨，形如环龙，势若松涛，将觉长罩于鞭网之内。坎趁机跳入鞭网，手持钢锯，在长鞭庇护之下，游弋不定，伺机攻击。觉长见长鞭如网，也不惊慌，平地飞起，如一根飞针，闯入鞭网，直指巽腕。巽大吃一惊，心想鞭网如此严密，竟被觉长一招切中要害，正要回腕，不料手腕已被点住，立时僵立不动。那长鞭余力未消，后劲颇大，加上不受控制，鞭梢狠狠抽在巽之脸上，顿时起了一道血痕。巽吃痛之下，苦于无法动弹，只能暗暗忍受。坎正自跳在空中，准备锯割觉长颈项，不料忽见鞭网消散，没了拱护，大异之下被觉长伸手点住，身子凌空停滞片刻，突然重重落下砸地，激起一阵尘土飞扬。坎重摔之下，浑身酸痛，却又无力爬起，只能横倒地上，钢锯飞出一丈开外，其状甚为狼狈。
原来觉长不忍杀生，遂施展了他的独门点穴大法，即“春风拂面手”将八大金刚点住。此春风拂面点穴手法乃觉长经年自悟所得，得益于春日风摆杨柳之状，迅即如风，能于游走之中精确打穴，百无一失。而被点穴之人犹如春风拂面，清爽无比，实则筋骨酥软，欲行无步。
海秦目睹觉长轻疾高飞，点穴之功拿捏到位，须臾之间降服八大金刚，与静时判若云泥，不由得暗自崇敬。
凌雪教主眼及觉长忙于应付八大金刚，无暇顾及自己，暗提长剑，悄声跃起，飞剑直刺觉长后心。海秦看得真切，凌雪教主意欲掩袭觉长，大呼一声“大师提防”，飞出三针解救，凌雪教主也不回头，挥剑挡落三针。
此刻，觉长已然制服了八大金刚，听闻海秦提醒自己，猛然回头，见凌雪教主正欲偷袭自己，不由一凛，双足立定摆开，双手一扯，颈上佛珠散落，顺手一推，一百零八粒佛珠无一遗漏，如蛛网一般迎面罩向凌雪教主。
觉长那佛珠用菩提之果制成，穿于丝线之中，连成圆状，平日用来念珠禅坐，战时散开，施以春风拂面手，可用打人各处穴位，甚是了得。
只见凌雪教主身如鬼魅，于蜘网中游弋腾跃，起剑飞舞，珠子如雨点一样，纷纷落于剑下，竟未伤及她半根毫毛。
海秦暗自吃惊，心想：往日我只窥得凌雪教主一招半式，想不到她的武功竟然如此登峰造极，倘若单打独斗，我也并无必胜之把握。
化解了觉长的珠阵之后，凌雪教主一招“游龙饮血”，飞手抛剑，剑如游龙，势若吞云，直朝觉长舞去。
游龙饮血顾名思义，即出剑疾速，剑锋飘忽不定，如浮于云端之游龙，变化莫测，不饮人血，誓不回鞘。
觉长也不避让，待剑及眉睫之时，双手合十，紧紧夹住飞剑，那剑嗡嗡作响，但却无法游动。凌雪教主一剑飞出之际，身子已腾空而起，空翻数次，双掌触及剑柄平推发力，一股凌厉之力朝觉长冲去。觉长受力，夹剑后退数步方才止住。
此时，凌雪教主收回掌力，双手握住剑柄，双足飞起，直踢觉长胸口。只见觉长撇剑蹲立，屏气敛神，凝聚内功，暗自运用“腹弹功”加以戒备。
腹弹功乃觉长受毒蛙鼓腹击敌所启发而自创。觉长年少之时，有一日外出，见田间有一蜈蚣欲食毒蛙，觉长好武之人，顿觉两毒必有一番打斗，不禁好奇静观。那毒蛙见蜈蚣游来，百足乱舞，也不逃跑，也不胆怯，待蜈蚣近身之后，仰面躺地，大肚忽瘪，蜈蚣见状，以为毒蛙怕了自己，顿时失了警惕，爬上毒蛙腹肚，欲行啃噬，那毒蛙忽地一鼓大肚，将蜈蚣生生弹出尺远，摔倒在地，断了多足，不能游动。此时，毒蛙才翻身爬起，不慌不忙食了蜈蚣尸身。觉长暗服毒蛙之计，自己则用心揣摩，将毒蛙之举融入内功，加以演练，终成腹弹之功。
觉长待凌雪教主足及身体瞬间，突地缩腹，全身拱成弓状，其后小腹用力一弹，将凌雪教主弹出。由于此弹加入了他数十年之内功修行，力若湿布裹千钧，刚柔并济，意借凌雪教主之足，直冲凌雪教主肺腑。凌雪教主自觉力道强劲，吃惊之下，不敢怠慢，双足回收，朝后几个空翻，这才卸力站稳。同时，觉长自己也趔趄数步，始才正立。双方均暗暗称奇，不敢小觑对方。
此刻，烈日炎炎，火伞高张，凌雪教主持剑怒立，觉长善颜端站，俩人对目而峙，相距不及十步之遥，但均汗流至踵，一时势成骑虎。
海秦见寺庙香客围观者众，唯恐凌雪教主迁怒无辜，枉杀众人，于是上前对凌雪教主说：“凌教主，不可在此地大动干戈，一来对佛祖不敬，二来会惊动官兵。倘若惊动官兵，暴露了藏宝图的秘密，恐怕不妥吧？”
海秦话语暗合凌雪教主所思，鞭辟入里。她又忖量，如若再斗下去，势必两败俱伤，于寻宝之事无益。不如此时见好就收，也不算折了脸目。于是点头附同，随即宝剑入鞘，悻悻退至八大金刚左右。
目及八大金刚形态各异，或立或跪，自觉汗颜，出手解穴，不料八人竟岿然不动。众目睽睽之下，凌雪教主大为窘迫，满脸通红，暗思觉长的打穴之法果然独树一帜。
海秦走到觉长主持面前，双手合十，谦逊道：“大师息怒，有僭了。”
觉长感念海秦提醒之举，回礼道：“多谢施主方才搭救之善，施主有话请讲，不必客气。”
海秦启道：“只因此碑牵连到一桩百年未了的尘缘，我等前来即为了缘，不敢毁碑。等取了碑中俗物，定当碑复原位。如若不然，那凌雪教主誓必滋扰清静，殃及众僧。望大师念及众生，大发慈悲，暂且允下，尔后之事，日后再图。”
言讫遂把了无禅师出家前极有可能身负藏宝图的秘密说于觉长大师听。
觉长觉得不可思议，停顿半天，嗟叹道：“老衲虽入空门，但江湖之事也略有耳闻，知那凌雪教行为不端，睚眦必报，为了苍生，我且忍让为是。施主既然断定俗物必在碑中，且俗物非吾佛门所有，请自取之。但石碑为我寺所有，请施主确保周全无虞方可。”
海秦肃然应诺。觉长令众僧让开了路，看了看海秦与冷晶，把他俩叫道一旁说道：“还请施主应承老衲一事。”
海秦应道：“大师且讲无妨。”
觉长忧心忡忡道：“老衲见两位施主心境双忘，实为磊落洞达之人，相较而下，其余施主确非坦荡之人，我唯恐俗世之宝物落入他们之手，助纣为虐。宝物取之于民，应用之于民，且如今尘世动荡，民生多艰，望施主极力周全，使宝物广济困顿，造福苍生，也不枉你我结此善缘。”
海秦斩钉截铁道：“大师放心，我必定不会让宝藏落入恶人手中。”觉长见海秦应允，也不言谢，径直前行至八大金刚之前，欻忽一阵旋风，也不理会他人，施礼海秦后飘然而去。
及至觉长及众僧散去良久，八大金刚才手脚活泛开来，聒噪不止，原是觉长离去之际拂解了众金刚穴道，至于如何解穴，众人均未看清。
凌雪教主见主持走开，笑逐颜开，心急如焚地令人启出碑基，放平碑身，打开榫卯，只见一油布小包坠落地上，众人登时欢呼起来，引得海秦与冷晶忙围来观看。凌雪教主小心翼翼打开油包，里面包裹的仅有一张牛皮纸，与自己于船上抢来海秦的牛皮纸无异，上无只字。凌雪教主心有不甘，翻来覆去详察油布，皆无所获。
海秦盯着牛皮，点头道：“是了，按所在推究，这应是潮州蓝家那张图纸。可是为何会出现于此呢？”挠头不解。
凌雪教主大失所望，颓坐于地，脸色极为难看。海秦再仔细察看了碑身、碑记，别无异状，遂令众人立碑培土，恢复如初以后，方与冷晶携手离寺而去。众人均觉得此行空欢喜一场，头绪全无，鱼贯而归客栈。
海秦忖度的并没有错，开元寺石碑中取出的牛皮纸确实为潮州蓝家所属的藏宝图！
原来，当年蓝家夫妻千辛万苦携图赶到潮州郑家巷，置办田舍住了下来。不久，妻子因水土不服病死，丈夫痛不欲生，断了俗念，于开元寺出家为僧，后潜心修佛，终成寺庙主持，法号了无。了无大师深感人生无常，顿悟后不再执念宝图一事，自认俗事终归了于俗世，不宜佛俗混淆。但他为人良善，深惧贼人惦念宝图，不好将图布于天下，遂将宝图取出置于石碑，立于公德林中，再留诗字，以待俗世结缘之人，至于宝图能否结缘或几时结缘，已是俗事，与他不关痛痒。秉持如此随缘之念，了无大师此后与世无争，修成正果，终得圆满。郑家巷后来毁于兵燹，化为废墟，而了无圆寂之际又无留下任何遗嘱，故此中的秘密百余年来无人可晓。
众人在客栈争论喧闹半日，终无成效。想到自己已在潮州盘桓了近百日，了无新意，冷晶吵着要回故里广元。
凌雪教主忽生一策，说道：“当年藏宝图的秘密是从陕西关中八公寺里传出，虽八公寺的僧人也不知晓宝藏何在，但既然我们在此地毫无头绪，不若死马当活马医，且回八公寺探听虚实，不定另有蹊径。”
众人也别无良策，只好附议。虽然此行收效甚微，但毕竟寻得了一张牛皮纸图，聊胜于无。冷晶听说要回海秦故乡，遐想之情顿生，振奋不已。
第二日破晓，众人退房离店，踏上北归之路。
由于此行与期望相去甚远，众人一路兴致不高，连行路也是慢慢腾腾，不似来时急切迅疾。到了仲秋时节，众人方才过了粤地，刚入湘地，准备经鄂、陕，索子午道越秦岭进入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