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玉生翻开手中的书，虽然淡黄色的封皮上“千虫集”三个字十分工整，但扉页中却用了十分疏狂的草书，右下角是作者的签名——陆元洲，芳意堂的“药真人”陆元洲。
由东篁谷神医传人段怜建立的芳意堂，几乎招揽了江湖中大部分有名医者，是江湖中一股不容忽视的庞大势力，自成立以来二十年间培养了大批为民间服务的普通大夫，时常进行免费义诊，深受百姓欢迎，不仅如此，据说芳意堂近年来甚至已开始向朝廷输出御医。
顺带一提，芳意堂与金陵的照香小斋长期合作，出售各类面向女性的丹丸药粉，比方说带有养颜美容效果的胭脂水粉之类的，广受下到闺阁小姐，上至诰命贵妇的好评。
从身家性命到传宗接代，全都一手掌控。
可以说如今的江湖，无人会想要与芳意堂为敌。
而陆元洲，这位年仅三十岁的医者原本出身于点苍派，一手古朴苍劲，诡异多变的点苍剑法使得不堪入目，在药道医术上却一日千里，又许是点苍派靠近南疆的地理位置，陆元洲尤擅以虫为药。
对于虫的理解，堪称中原第一人。
《千虫集》便是其最有名的著作，亦是芳意堂无数付梓书籍中较为受欢迎的一本。
而严灵心这本典藏版，更是连装帧都下了一番功夫。
这本书采用的是蝴蝶装，翻阅时纸张如蝴蝶两翼飘舞，文字与插图相得益彰，饶是阅书过万的君玉生亦觉得十分赏心悦目。
作画的是“阎王笔”季瑛，笔锋细腻中不乏锋利，每一只虫都秋毫毕现，栩栩如生，再由医名显赫的陆元洲编著内容，详细描述了南疆及以东地区的大部分昆虫，可谓是一本货真价实的虫类百科全书。
连天生惧怕虫类的少女都会忍不住购买一本。
——不过也许并非是为了书本身罢了。
季瑛与陆元洲，可都是江湖有名的美男子来着，春闺怀梦的少女们……可是什么都做得出来的哦。
区区虫子又怎会成为阻碍。
君玉生表面上看得认认真真，实际上已经把这本书的前生今世过了一遍，心中正感慨着，却听见了少女突兀的声音。
“魔教在南疆势力太深，贸然前去定然暴露，所以我觉得可以从底层那些帮派入手，那个叫做齐郁的黑风寨山贼……也许可以作为突破口。”
从底层入手。
齐郁。
黑风寨山贼。
突破口。
这几个词下来，刚刚还沉浸在书中的少年惊悚地抬头看向严灵心，咽了一口唾沫，眼神颤抖且带着恐惧。
严灵心被盯得心中发慌，看了看自己身上，没有奇怪的东西啊，她不安地问道：“怎么了？”
君玉生把书抬起来挡在身前，小心翼翼道：“你打算出卖我的肉体？”
严灵心呆呆地看着他，半晌道：“……蛤？”
君玉生狐疑道：“你难道不是打算用我去和齐郁交换情报？否则哪里来的突破口？”
严灵心浑身颤抖着用手指指向他，君玉生赶忙举起书，少女一把抢过，啪地打在君玉生脑袋上，大喊道：“当然不是！你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啊！”
严灵心打完才醒悟，连忙把书捧在手上，看见书封面上皱巴巴的折痕，心中一痛。
君玉生抱着头凑过来，叹道：“好好的典藏版就这么毁了……”
“你以为是谁的错啊！”
少女银牙紧咬，手已经伸向了腰侧的剑柄。
君玉生心想这句话好耳熟，眼角一瞥发现了严灵心的动作，连忙委屈道：“明明是你自己用书打的我！怎么还能怪我？”
严灵心一时无言以对，半晌才把心中起伏不定的情绪压了下去，收回了按在剑柄上的手，轻抚书上的褶皱叹了口气，道：“你这家伙，怎么每次一说话，就能让人忍不住生起气来？”
君玉生抱着头眨了眨眼。
严灵心看着他无辜的模样，忍不住哼道：“你师父一定经常被你气，才会把你赶下山来。”
之前两人已经稍微交谈了一番，严灵心因此知道，君玉生确实是一个隐世高人的弟子，只不过刚被赶下山不久，但她没有告诉君玉生自己来自严家，一方面是她瞒着严怀文偷偷跑开，另一方面则是后来解释现今武林格局花费了大部分时间。
师父才不是因为生气赶我下山。
更何况他根本不生气。
君玉生心中这样想着，刚想说话，突然有些愣神，师父，真的不会生气吗？
从小的时候开始，君玉生就在心里有着这样的认知——
师父这个人是不会生气的。
在君玉生的印象里，师父是沉默寡言的，但并不是严厉的，不管他做出什么样的事情，说出什么样的话，虽然会罚他，虽然会告诉他这是错误的，但师父其实并不会真的生气，那个白头发的死人脸只会摇摇头，然后给他一掌，让他躺上几天消停一下。
但那又如何呢？
就像碎了一遍又一遍的演武场一样，养好了伤，他依旧可以肆无忌惮，可以任性妄为，可以恣心所欲。
下山后，他随意弄断了一个山贼的刀，那把刀只是有些破旧的普通环首刀，但是那个山贼生气了，不但生气了，还很伤心。
这有什么好伤心的呢？
不过是一把二手的破烂货，三两银子可以买一送一的那种啊。
只是因为山贼把那把刀视作了同伴，是非常珍贵的东西，所以才会生气。
而师父呢？
他用师父珍而重之的配剑铲土种花，他把师父的头发扎成麻花辫，他偷吃小师娘送来的鹤顶相思羹，他总是砸坏演武场，最后，他还把师父放在床底下的盒子擅自打开……
师父却从没有生气过，从来都没有。
那些东西不重要吗？当然重要。
怎么会不生气呢……只是对于顾苍而言，君玉生比其他的东西都要重要一些罢了。
所以次要的东西便不值得生气了。
严灵心没有等到预想中的反驳，却察觉到了君玉生低落的情绪，她顿时以为是自己的话太重，不知所措起来，呆了一会儿，只好伸手摸了摸少年的头。
“那个……我说的话有点重了，你、你……”
显然对于安慰人这件事情，严大小姐并不熟练，她笨拙地说着，咬了咬嘴唇。
君玉生缓缓叹了口气，把头顶上那只越摸越顺的白嫩小手摘了下来，认真道：“对不起。”
这是他第一次对除了师父以外的人道歉。
严灵心愣愣看着自己的手被拿下来，心中升起一种荒谬的感觉，甚至觉得自己眼睛聋了，怀疑道：“你又想干什么事情了？这次已经恐怖到要先说对不起再做了吗？难、难道是……”
嘶——
少女心中想到了传说中一件非常恐怖的事情，连忙道：“不行！只有厕所和鲱鱼……绝对不行！”
君玉生眨了眨眼睛，看着自顾自说着话的严灵心，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
少年无语道：“我只是道了个歉而已，你这么大反应干嘛？”
“就是因为你道歉了，我才这么大反应啊！”
“所以说——我是很真诚的，才不是要做什么奇怪的事情。”
严灵心看着君玉生非常严肃的表情，仍然不敢轻信，手捧《千虫集》警惕地看着君玉生，唯恐他突然从哪里掏出一些西域来的特产。
但少年只是微笑道：“那本《千虫集》对你而言很重要吧？我刚才看见了，‘赠严灵心’，对吧？”
严灵心紧了紧捧书的手，一时沉默，点了点头道：“这本书……是我娘，还没走的时候送给我的，她用的是形态复杂的古密文，一般人看到都会以为是花纹，你……算了，”她看了一眼君玉生，“你这家伙冒出什么来我竟也不觉得稀奇了。”
君玉生道：“既然是很重要的东西，那么我就没有道歉错，我帮你把它熨平就好了，还有齐郁的刀，那大兄弟跑得快，都没有把碎片带走，到时候找到他一起还给他好了。”
少年喃喃着：“也和他说声道歉吧。”
严灵心疑惑地看着君玉生，觉得他似乎和最开始有些变化，却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但是总觉得——是一件好事呢。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