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蓬山此去路行渐远 九
作者:簪毅      更新:2020-04-15 13:51      字数:3578

香炉中袅袅青烟,像半透明的丝带,在室中缭绕,绕过茶具的木柄,绕过白釉瓷器,绕过玉刻也似的鼻尖……绕到阴影繁复的窗格上,只在窗纸的阻挡下出不去。

若有这般,如青烟百转千回的愁肠,即便交错恼乱人心成阡陌,也不失为美了……

炉香的气息,是有厚重感的,可能因着它总是与祭祀时的印象相勾连的缘故。

那是四海之外不懂的,名为古韵的东西……只有生来黑瞳墨发的人,才嗅得出来。

徐均乾嗅得出来,熹群也嗅得出来。

可是此时嗅在鼻尖,几乎可以荒诞地说,均乾闻到了愁绪……

玉刻的鼻尖,被修长指尖若有若无地抚过,徐均乾顺着青烟经过的地方摸索,伸过手去动一动茶具,端一端茶碗,像个孩子那样,歪头翘首,看着碗底寻觅那青烟的踪迹……好像要抓住它,又想挥断它,动作是轻曼的,也像在戏它。

还真是无聊得童趣都显露出来了……

他伸开五指,让青烟依次从每个指缝间穿过,再将五指晃动,拟作透明流瀑冲过山石……渐觉这青烟真是曼妙美丽的,又庄严大气的。

祭祀时,固然要一心一意,虔诚敬畏,所以忽略了很多仪式礼仪的本意由来。人们只是按部就班的重复,不知其含义……甚至曲解,流于表面形式,产生出许多无道的狭隘。

比如听说最近郊外几个寺院里,就因捐金塑像的事起了争执,好些个大户财主,为了捐赠署名问题,指使家奴大打出手,聚众斗殴,闹到官府去了……

均乾此时燃香观赏,才有所发现,原来从前从未关注过的常见炉烟,也是如此有特点。

以其直上云天、弥散山河,故而作为沟通天地的信号;以其草药制成,善用则有益身心,吸纳入腔,运转体脉,故而作为治疗疾病、强身健体的工具……

还有众多不可赘述,却每一件都阐明着“天人合一”四字道理。

深感祖宗想出以香敬天地的创举,是多么神奇巍丽。最初,不过是火堆上的黑烟而已……取材简单,而今竟发展出诸多门道……

这是只有这片大地上才产生得出的创举……而所有先人的创举,智慧思文,都是他们共有的财富……无论他们是明争暗斗的对手,还是貌合神离的盟友,都无关紧要。

均乾始终觉得应该共享它们,不应该争抢它们,今人应做的,只是求同存异,去其糟粕。

由争抢排斥而产生的杀伐,是多么残酷,令人无奈……可这些杀伐还是难以杜绝地每日在上演。

氓山族在上古时隐入异境氓山不复出,就是一个痛心的例子。

无关对错,均乾只是想,鸿沟若可以弥合就好了……

门扉轻扣,门上一个头发半束,攒着发髻的影子。

“徐兄,是在等我么?”

这当然是废话,不在等他,还能等谁?

明知道此约,还偏要问一问,也不知此人是什么心思。

“熹群兄是这样自娱自乐的么?”徐均乾坐于席上,端起茶喝了两口,睫羽如翼,凤目轻启。也并未请扣门的人进来,只是在内观望。

门外人不请自来,推了门进来,茶香和炉香混合在一起冲出室中的时候,又把门带上了,将这些香气关起来,与外面酒楼的烟火气隔绝。

鼎沸的人声一瞬间嘈杂放大,听到半句伙计大声愉悦的吆喝:“上菜——”,后半句又被关出门外去了。

室中依旧是寂静,像平静了好久的一碗水,稍微皱起点儿波澜,就恢复如常。

熹群那比常人略显青紫的脸色,被半边散乱的发丝衬着。

他的五官形容起来,统共不过狭长二字,狭长而妖的眉眼,狭长且薄薄的唇,鼻梁也是狭窄若刀削的……

可是很奇怪,这些条件在他脸上就是结合得不那么难看,还挺好挺合眼的。

较之面貌温润,狡黠帅气和正直温厚中和了的徐均乾,熹群的气质就不知冷峻拒人到哪去了。

因为徐均乾已是清减了,不过清瘦中带着圆滑,虽也有棱角,棱角也不过分,与圆滑结合的程度很合适,也是多一分则多,少一分则少,无缺无憾到分毫无须增减的……谁让徐公子生得那么准确,像是从里到外画好的美人,从骨子里好到皮相发丝上。

熹羣的面庞则更是没有肉的,比徐均乾显得冷酷太多。

偏偏这位氓山四部首领,长得冷酷,相反又是个三句离不开谈笑的角儿,嘴角常年笑着勾着。

又不是天生那样笑脸,明显是故意的,可熹群比天生笑脸还爱笑……你说他长那么冷酷,又爱摆谱装笑,是图个什么?也不嫌累的慌。

该不会捅刀子的时候也不着惧色,一边吃人一边和你轻松笑谈吧……

熹群提裾坐下来,在桌子另一侧与均乾相对,尾音轻佻地叹:“徐兄好不给情面。”

他难得变了变委屈脸,薄唇又即刻恢复成笑容:“你对谁也都是这样的么?”

均乾横眉冷眼地,只闭上嘴给他倒茶,打算再不回复他的玩笑,还是忍不住说道:“至今没遇见能让我处处给情面,无条件投降的人呢。”

“哦噢……”熹羣口型圆圆地哦了一声,运用婉转故意强调了然。

却又道:“试问天下间,有这样让徐兄缴械的人么?”

“那我怎么知道。”少年抵案,用拳头撑着额角,歪头盘膝坐着,另一手转着空杯,视线在杯里流连。

据说空杯还谐着空悲一说呢,什么荒唐玩笑……

徐均乾脑中漫无目的随意想着,既然熹群还没有说正事,先顺着他胡邹一通好了……

“依我看是有的。”那人按着领前织锦,神色泰然且随意:“一物降一物,徐兄可有听说过,每个人都有命定的敌手,从事业、情场之类的算起,还不止一个呢。”

“纵然有一箩筐,我现在尚且没有遇到过,也数不出来呀。熹群兄到底想谈些什么?”均乾幽幽道,抬眼看他。

熹群头发半束着,顶心一个髻,脑后的发是披散下来的。

左边额角的发丝都散落在耳边,右边额鬓则是整整齐齐梳起来。

交领黑袍,左肩画着个大大的,说不清兽面还是鬼面的纹样,右肩是素净的,纹样则在右手袖子上了。

整个人装束是完全不对称。

他还在按着衣服上的织锦,用指腹细细摩挲。

织锦贴加在黑袍外,袖口、衣摆、腰带等处,或许是亲近的人织的。底色是魅惑的紫,与浓烈深沉的血色,再用白线与黑色暗线绣着猿猴或是兽面的花纹。

徐均乾也觉得不能被压制,需要灭灭对方的威风了,见其重视,直接拿来开涮,悠悠道:“这织锦好看,难道,是降住你的人替你织的?”

黑袍人轻笑一声,抚着袖口织锦的繁密花纹:“徐兄竟有些眼力。”

熹群比均乾大几岁,已至弱冠,其实不应该叫他“徐兄”的。

可熹群愿意如此,也没办法。他这个人,就是很奇怪很拧巴。

那么拧巴的人,怎么能统领一方?真是匪夷所思。

“也不知道你这个四部首领是怎么当上的……”徐均乾慢条斯理,特意嘀咕道。

“你说什么?”对方看着茶具只是不喝,狭长的眼睛缓慢一抬,似乎对均乾满不在乎:“是在恭维我吗?”

“熹群兄战功赫赫,平定氓山族内乱,受封一方首领,难道不应该恭维吗?如此年轻就有如此作为,虽然在下不熟悉情况,可即便是在你们异境,这也是罕见的吧。”

均乾知道,异境因是遗留古旧文俗,至今还有众多部落,奉一位异境天子为共主。

氓山异境向来奉行远古时的物竞天择这一信条,不厉害的,早就被弄下去了。熹群这个年纪,能接受异境天子封赏,肯定是有实力的。

熹群抬眉笑道:“啊哈,当然了,但那有我祖上功劳,非我一人之功。异境天子才看着我祖上的面子,封我做一个统领四部的诸侯罢了。同你没什么区别。”

徐均乾眸光一沉,知他分明是讥讽自己,靠徐氏祖宗荫庇,而得享荣华富贵,全没有自己做出什么贡献。

也轻笑道:“我亦反感世袭,不过说出来,想来你是不信的。”

熹群指指额头,低声说着说着就笑了:“我相信没有用处,要你们的皇帝老儿知道你的想法,这才叫用处呢。”

徐均乾无言举杯,当作敬了一敬他,也不管他理不理会,自己喝了。

“来酒楼不喝酒,这是你们人境的规矩吗?”熹群声音很是邪魅,摆出一副甚是奇怪的嫌弃神色,皱眉奇怪道。

少年只是知道自己不胜酒力,偏不去搭他的腔,目光零碎地四处飘荡,心不在焉。

“虽然异境在这里并不出名,鲜少有人知道,氓山那一头还有个世界存在……不过总是有好巡游远行的人去过的,回来说给人听,多半只当传奇笑谈。曾经听去过异境的江湖朋友说过,异境好像颇为豪爽好酒,在下可闻之生畏,不敢领教。”

“那怎么行,男儿要不会饮酒,贻笑大方了。”熹群依旧尾音轻佻,端起碗喝了一口,立刻咂嘴嫌弃道:“……喝茶就是寡淡,不如酒痛快,咂巴两下就没味道啦。你们魏晋以来,说得很好听,叫‘名士风流’,不是喜好狂饮么?怎么就徐兄一人,做这不入流的事?”

徐均乾眉眼含笑,也不恼,轻松笑道:“你直说瞧不起我便是。”

“哎诶……”熹群语气回绝:“那太过直白。我平生最喜欢与聪明人结交,你是聪明人,听得出来就好。”

“照如此说来,还要谢熹群兄的贵眼,高看我喽?”徐均乾费解其人的恬不知耻。

都占尽便宜了,还不依不饶,顺带着自夸一下,真是脸厚赛过城墙。

“不是高看,是你太过谦了。”熹群抬手拍拍均乾肩膀,腰间的面具暴露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