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燕山客高义访落魄 二
作者:簪毅      更新:2020-04-15 13:51      字数:3166

赵诚盛扶着断风,走到席间,请他上首。

两派弟子们也都入席,几十人安静下来,在一丈见方的席上正坐。

这端王府的席子,是竹片制成,可竟也是结有玉珠绣面的。

“的确,怎么不见贺兄?他老人家是许久未出山了啊,难道是在闭关么?”断风盘膝而坐,他喜好一身戎装,虽是离开军营多年,仍不改武将风格,劲装箭袖。

眼前小案摆有果酒,他便爽朗饮了起来,招呼诚盛也喝些。

诚盛在小案对面跪坐,又替断风师叔斟了几杯,便指右侧那一列,笑道:“有他们六个在,不敢托大,万一我醉,他们都胡闹去了,可怎么好?小侄实在敬谢不敏了……师叔请。”

席间弟子都面面相觑,表示无辜。

断风见了哈哈大笑:“好吧诚盛,不勉强你。”不觉又饮几杯。

听诚盛继续说道:“家师年纪也大了,旧伤又不好……图个清闲,已经很少管师门事务。书院中,早就合计着,让几个年轻的内门弟子,回南方舟籍先生的故居扫祭。只是北方各国交战,一直抓不准机会南下。如今战事稍熄,听说十月里,彰朝又办有论道坛,正可以顺路看看热闹,就先命我起程,带师弟师妹过来了。”

窗外一阵秋叶凋零,诚暻偏头去看,听见枯脆的黄叶在空中窸窸窣窣,旋落至地。

“如今八月初,想不到南朝已经如此秋凉。”赵诚盛自斟了热茶,捧过茶碗,吹开浮沫与茶叶感叹道。

断风师叔抱着果酒壶子取暖,一双布满茧子的老手,因寒冷发红,看得出习武有力:“可不是。想不到这南方,冷起来比我燕山还难受……不知什么名堂。诶,你们这千里迢迢南下,可还顺利么?……舟籍先生,是那位在学府创立之初,竹林遭难以后,主持大局中兴澈山的,第五任山长?”

诚盛笑:“正是这位舟籍先生,先生本是江东人士,故居在浮河以东的深山中,后北上拜入澈山学艺。我们即将去他故居扫祭。说起我们这趟,从川西山里下来,过青城山,由汉中向北出川,再往南,到过江,进了南朝地界……每一日那就好比是被北风赶着走啊。”

“怎么会?蜀中奇绝,山与山叠,水与水环,迂回如龙艮,层叠如竖磐,藏匿冷风最是容易,你们常年难道不是吹惯了的?还怕这点冷?”老爷子手捋胡须,笑说。

“师叔言不尽然,山里头吹的风,与平原之上吹的风,到底还是不同的。分不清哪一个更冷,只是熟悉与否罢了。”赵诚盛跟他点头碰杯道。

茶碗与酒杯碰在一起,竟还说得上不有违和谐。

“可是,我一路上一点也不冷啊。”陈诚实本是趴在堂下席子上,玩着木车,突然从几案后头站起来道。

提起此事,弄得赵诚盛伤脑筋,扶住额头,眉往下撇成了个正八字,眼巴巴语气委屈:“你们一路游山玩水,可是兴奋呢,自然不知道冷了……师叔,您不知道,整天管他们几个,可是把我累够呛。”

“哈哈哈哈哈……”老爷子一副过来人的样子,拍拍诚盛:“我年轻时,在燕山被师父首肯,让我开始带师弟们的时候,也是被那群小子累的团团转……后来都有经验了,你看,这些个里面,有的都是我的徒孙辈了,打上山那天起,就被我收拾得老老实实的。”

下边坐着的燕山弟子,都笑起来。

断风师叔人到中年,眼皮子已是松弛,想起当年,目光却奕奕焕发出神采:“我二十几岁游至川西,深觉山水灵秀,有与道合,山风柔和起来如仙人抚面,冷利起来也会几乎如刀刚劲。刚柔并济,最适习武。所以我抽刀以风为敌,对空练习,这才一时兴起,取了个‘断风’的名字。怎么样,与你们很有些渊源吧?”

他寻视着堂下儿孙,笑得浑厚:“你们才出生不到二十年的,怕是都不知道从前武林,我断风的名号有多响亮了吧。”

赵诚盛放下茶碗仰头笑:“才知师叔的名号有此一段,竟与我们川西的山相关……”伸手指着众师弟,跟断风道:“他们自然不敢闻您巨名,只怕如雷贯耳,要聋了!”

“诚盛你啊,哈哈哈……”老爷子笑他会调侃,和后生们逗趣着。

唯有石头颇敢回他的话,两人你来我往竟聊了起来……

赵诚盛却自己想别的事,看着在场的燕山众人,比澈山数倍之多,可见其门派现在的繁荣。

而澈山书院,学生刨去来建康的七个,也不剩多少了。

念及此不免心中一哭……

他憧憬起幼时曾去过的舟籍先生故居。

舟籍先生的故居,并不在闹市,而是一个深山中结庐隐居的地方。

先生是江东名门之后,年轻时却毅然选择只身搬离宗族,餐风饮露地入山中闭关。

他在草庐批注经史,学问日进千里,却不知何故北上,投于竹林门下,潜心求学。

晋文帝灭竹林,四散的弟子们,为报师仇,保住师门生脉,决意成立澈山学府。但是学府成立初期,又因为晋朝官府的追剿,四位山长接连遇害。

舟籍先生在此情况下,独担大任,出任山长,一度中兴学府,传布学问给后人,最后终老川西。

赵诚盛在七八岁的时候,和师父贺传兆、大师哥张诚兴,曾回来扫祭祖师草庐。

一晃至今,也十余年了……

夏日阴凉的灵秀山水,古朴的小草堂,这些记忆,还历历在目……

草庐虽简陋,是个绝妙的去处。

夏天在山中纳凉游玩,是再好不过的了。

他曾经和大师哥,两个小小子,在草庐和周边山洞捉迷藏,商量着以后干脆就隐居于此,再也不管什么兴盛师门宗业,开创光明前程的事……那样的话,就再也不用东躲西藏,逃避追杀了。

……澈山书院本是天下闻名的学派,若没有那些事……

断风和石头,爷孙年纪差的两人聊着正欢,又转过头问诚盛:“师侄说回祖庭扫祭,是指清明回去?”

“是。在建康结束了论道坛,待过了年,就往江东淞阴郡进发,清明左右应该到了。”

诚暻在堂下坐着,想着舟籍先生的故居,到底是什么样子……会是气派的将房屋建在山崖上?还是高台馆阁林立?……飞仙走兽?……鸟语珍禽?……

“那么说,你们不参加辩经等事了?”断风问。

诚盛笑摇头道:“哪敢造次?我们七个都是小辈,出些差池,岂不在江湖上丢祖宗颜面?只管听学问,不参与其他。”

断风明了,如今澈山势孤,赵诚盛保着一众年轻弟子当然是重中之重,不愿过多招惹江湖……

想着他也是看这小子长大,到现在诚盛可以独当一面,亦笑:“诚盛啊,你是越发像个大人了。想当年你去我们燕山,还是连看到北国战马都要吓哭的小毛孩子,那时候你师父,也是正值壮年……如今他老人家高寿了?”

“七十有六。”

“哈哈哈……好啊,明年老人家寿辰,我定要前去庆贺。”

“那便恭候师叔了。”诚盛喜而揖礼。年景不好,鲜有人还想起来拜会澈山的,这是难得了。

断风手拿酒杯,皱起眉思索:“贺兄既然荣养,如今澈山书院,又是谁在打理?”

“是传学师叔,与大师哥诚兴,门派一应事务,皆由他们照看。大师哥近来十分繁忙,根本脱不开身,所以南下之事就交由我了……他亦觉得可惜,想回来看看的。”

“如此也好,你们可以尽兴一些!张诚兴那家伙,竟然从小都是那个死板样子……他若来了,还不把你们管得死死的?哈哈……还有你们师叔邬传学,那年上元祭天官,晚间的宴会上,他还约着我以后云游关外……现在可好了,要管理门派,他哪有那个时间呢?”

“这便是传学师叔的不是了,来日回到澈山,我们定要帮断风师叔讨个公道。”诚盛笑嘻嘻道。

“嗯,很好很好!哈哈哈……我是奇怪呀,今日见了你们,不断想起以前的事来……”

断风看得出,澈山如今人才断层极大,就连千里南下扫祭如此大事,又逢战乱,都无年长者坐镇,只能选择年轻弟子率领。甚至不参与辩经,不敢引人瞩目,住在这偏僻之所……

想起那个曾经隆昌,弟子如云,法华天下的北方第一学派,如今竟落败至此,不免一叹。

“师叔是前日到的?那怎么昨晚宴会没有看到您?”

“我昨晚因其他事迟了些,未能赶上宴会,宴会结束之后与一个年轻人比武,故而没有参与……”

诚盛大惊,断风痴于武艺,这是不假,时有找人切磋的,可……这年头……

“什么年轻人,竟能与您比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