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评上副教授，校方给出的理由是资历不够，柿子专挑软的捏。林凡劝我别冲动，我还年轻，又有实力，晋升副教授不过早晚的事，顶多再努力一两年。她的话不无道理，但我最缺的就是时间，我没有时间等。

敲两下门，没等里面的人喊请进，我径直推门走进去。

院长见我即明白我的来意，笑容可掬请我坐。

“院长，我发表过三篇一区sci论文，都获得极好的反响和极高的评价，且被大量引用转载。申请到两个国家级课题，大过年不休息，跑去偏远农村搞调研，一呆大半个月，这事大家知道。我教的班，专业成绩数一数二。教材不满意，自己编。我不明白资历不够是什么意思，您帮忙解释下。”

“李老师，你是位好老师，学风好学术高，学生都很喜欢你讲的课。但毕竟指标有限，赵老师年纪比你大一轮，教学兢兢业业，科研成果丰硕，这次排到他，也是经院方严格审核才通过的，绝对公平公正。”院长语重心长，温和中不失威严。

“他发表过sci论文吗？”

“能在sci上发表论文的毕竟少。所以你不急，你还年轻，将来大把机会，你是青年教师队伍中的中坚力量，学校繁荣发展还有待倚赖你这样优秀的教师。”

“院长，我是个务实的人，无论教学也好，搞科研也好，所以你说的这套虚的对我没用。我知道赵老师的教学能力，他带的那两个班，无论横向比还是纵向比，都不算出色。”

院长隐有怒容，“年轻人心高气傲。赵老师全心全意为学校服务十五年，他此次晋升为副教授，名正言顺。”

“不患寡而患不均。”我甩门而去，不但没有达到目的，反而把关系搞僵。这不是我的初衷，但体内的邪火烧得旺，大不了不干了，我想。

林凡问：“谈得如何？”

“老院长大获全胜，权势欺人，官大一级压死人。”我闷闷不乐。

“赵老师人挺好的。”林凡说。

我摆手，“我跟他往日无仇，近日无怨。我不是针对他。我也不知道自己不满意什么，不满意制度，制度不都是人制定的？不说了。”

拉开转椅坐下，才发现桌面上一封信——牛皮纸信封，贴生肖马的邮票。十几年没写过也没收过如此怀旧的信。

“刚刚有人送来的。”林凡说。

撕开信封，厚厚一沓淡粉色信纸，发散微微的香气，我几下翻到最后，署名想容。就我对想容的了解，她不是一个有耐心执笔写长信的人。不过难说，生完孩子获得新生的人不是没有。

字不漂亮，胜在工整，可见她写这信极其用心——言蹊，见字如面。我跟你说过我弟弟没？嗬，我一定没说过的。如果可以，我不愿世界上有个他。我是广东人，重男轻女的封建顽固思想在全国名列前三。父母把我和他丢给爷爷奶奶抚养。记事起，便懂得能自己做的绝不麻烦家人，能自己处理的绝不伸张，弟弟吵着闹着要吃零嘴，我再想吃，也得忍住。我从不提任何要求，因为知道无人理会。我是爷爷奶奶的出气筒，稍有不顺，便拿我出气。爷爷奶奶两个人闹矛盾，拿我出气，与邻里不和，拿我出气，与我妈妈龃龉，更是拿我出气。就连我吃饭时多去了几下肉碗里，也能遭到一顿冷嘲热讽。总之，百般看我不顺眼。弟弟懂得看眼色，知道如何对付我，他只要一张嘴一哭，立即便有人替他出头来教训我，不分青红皂白。他永远是对的，我永远是错的。

父母回家过节，出去玩，一人牵起弟弟的一只手，将弟弟视作珍宝，守护在他们中间，温言细语，有说有笑，我似一条多余的尾巴，灰头土脸跟在他们身后。在家里，听得最多的话是，姐姐让让弟弟，姐姐要照顾弟弟，弟弟年幼不懂事，难道姐姐也不懂事？即使弟弟将我的课本撕碎，仍是我的错，谁教我不将课本锁进抽屉？

没有人爱我。

十岁那年，只比书桌高出一个头，很矮。奶奶要我去拿储物柜上的黄酒，搬把凳子，踩上去，踮起脚，勉强够到，却在下来的时候，扭到脚，手中的酒瓶没有抓住，跌在地上，玻璃做成的东西，易碎。满地都是黄色酒液。不知道该怎么办，很害怕，哭起来。奶奶闻声过来，看见打碎的黄酒，当即重重扇我两个耳光，大声呵斥，多大的孩子！这点小事都办不好！还有脸哭！哭！赶紧将地上收拾干净！我一边哭，一边捡玻璃碎片，被划破手指，鲜红的血一下子涌出来。爷爷坐在客厅看报，并不过问。他们是我的亲人，可他们不爱我。人的情感，真是世上最没办法控制和勉强的事。

我考上最好的高中，为在瞧不起女孩子的家人面前争一口气。我希望他们为我骄傲。奶奶漫不经心道，女孩子家，书读的好，不如嫁的好。书读多不过多赔点钱。那时，才发现自己多么天真。

我简直不明白，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令家人对我既冷漠，又厌恶。在他们眼里，我还不如一根狗尾巴草可爱，不如一粒死鱼眼珠有价值。

自懂事起，便暗暗盼望长大，长大……长大后，才发现生活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美好。

爸爸重病卧床，小三卷款失踪，生意岌岌可危时，他逼我嫁给年纪可以做他爹的秃顶老男人。他说生我养我送我读大学，我理应还债。

本想一走了之，但看在他从前不顾其他人反对，坚持送我读大学的份上，又不忍心，留下来照顾他，忍受他无休止的谩骂。

我劝他看开点，命都快没了，还管生意做什么。江山都有亡的时候，何况区区一份营生。他骂养我不如养头猪。

嗬，言蹊，我常常自问，何以我过得如此狼狈和坎坷。大学四年，是我一生中度过的最快乐的四年，感谢有你。

年纪幼小时，总以为自己是特别的，与众不同的，渴望长大后像超人一样，拥有拯救全人类的力量，越长大越发觉，自己只是芸芸众生中普普通通的一个，不但不会有拯救全人类的超能力，而且连拯救自己的力量都没有。

言蹊，在内心最深处，我情愿自己没有来到这世上，这恰恰是人类最大的悲哀，生不由己。我一直认为，人活在世上没有意义。人与猫狗有何区别？什么流芳千古，建功立业都是欺骗自己的借口。

直到我生下孩子，突然发现，活着竟是一件特别美好的事。长大后，总告诫自己，要么不要小孩，若要，一定得给他许多许多爱，许多许多温暖，许多许多呵护和娇宠，让他有一个快乐无忧的童年。

但昨晚，就在昨晚孩子没了，突然全身抽搐，面目青紫，口吐白沫，在凌晨三点，送医院抢救不治。当你收到这封信的时候，我也已不在这个世界上。此刻，我写下这封信，只是想请求你的原谅。如果说世上曾有一个人真正待我好，不计回报，那便是你。原谅我吧，言蹊，原谅一个不幸的人曾经对你疯狂的嫉妒，对你口出恶言。

最后，愿幸福伴随你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