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张实 下
作者:金陵物      更新:2020-03-24 02:34      字数:3276

师君倚着拄拐道:“不必多礼。你们糊口不易,这些吃食自己留着便是。你……你胞弟现下如何?可下床走动否?”

“多谢师君挂念,胞弟已无大碍。”张敬逐渐好转,但好转以后该如何谋生,如何生存却是张实担忧的。

“那就好,你把这些鸡做成鸡汤让他喝下去吧,好得快些。”

“师君放心,我那儿还有,胞弟一个人还吃不完呢。”

眼前的张实虽衣衫褴褛,连一双像样的鞋子都没有,左脚整个脚面还是露在外头的。但张实生得人高马大,气宇轩昂,且不过二十岁出头,正是青年俊彦,少年英雄。

师君陈瑞不由得暗自欢喜。

着人收下野鸡、拿出一小袋白米,师君道:“山鸡是你辛苦捉来,不能白收,这些白米你便收下吧,好让你兄弟吃些主食。”

白米足足有两斤来重,张实心中不由一喜。自进了这流民营以来,还从未吃过白米饭,吃的都是米粥。

“你莫要嫌少,白米在这里可是珍贵得很。日后若有什么好物什,尽管来换便是。”

张实不再推迟,收下白米。思忖片刻,道:“适才见师君面有忧色,不知师君有何难处,张某或许能略尽绵薄之力。师君但有吩咐,张某无所不从。”

陈瑞是张敬的救命恩人,张实感激不尽,对他敬重得很。

师君叹道:“我所忧者乃口粮不足。现在流民越聚越多,口粮也越来越少了。”

张实默然。流民都是背井离乡、不远万里来的,最在意的便是吃得饱、穿得暖,区区一个五斗米教师君焉能养活这么多难民。

难民的口粮要么像张实一样自己动手,或狩猎,或农耕,但狩猎要运气,农耕要田地,这些都是流民所没有的。要么依靠朝廷补给,但晋廷君臣也拿流民没办法,反而各地州郡长官多有驱逐流民还乡的举动。在益州闹了好几起流民暴动作乱之事,故而州郡长官皆视流民如国蠹。

见张实沉默,师君道:“不过粮食问题由来已久。要解决此事非一朝一夕之功,还需从长计议才是。岂是你我能解决的。”

师君身旁一灰衣汉子突然叹了口气:“哎……世事多艰,黎首多难。口粮不足倒也罢了,最气人的是郡守……”

灰衣汉子话音未落,师君喝道:“长生,莫要胡言。”

灰衣汉子“长生”顿时垂首不语。

就在这时,突然一阵暗香自张实脑后传来,张实转头望去,正见一个少女携着竹篮,飘然而至。少女不过及笄年华,比张实要小些,虽一身旧衣,衣上尚可见补丁,但少女亭亭玉立,面目白皙,腮不抹而艳,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最令人着迷的是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顾盼生辉,仿若一汪深不见底的湖水,清澈洁净。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张实不禁看呆了。

“师君,您的衣裳已晾干了。”直到少女开口,张实这才回过神来,直看得少女脸上发烫,红晕瞬间荡开来。

少女声若盛夏莲花,含苞盛开,不扰世俗,不附庸人,只怡情于世。

“有劳连姑娘。”师君摆了摆手,早有人送上一些吃食与少女,少女欣喜接过,拜谢而出。

走时瞟了张实一眼,脸庞瞬间绯红。

张实见过无数富贵家少女,但从未有一人如“连姑娘”一般清澈得像一汪清水,令人不敢亵渎。

走出小屋的时候已是黑夜。外头依然熙熙攘攘,人情鼎沸,孩童嬉笑狎戏,裸身汉子在溪边大石上纳凉闲聊,更多的是手提火把、行色匆匆的回家之人。有陈师君的五斗米教主事,虽极少有作奸犯科的事情发生,但敢在黑夜出来瞎逛的人也是极少的。

张实突然心生悲凉。自己本是名将之后,生于名门之中,长于妇人之手,从小便赞誉傍身,往来皆是蜀汉名士,结交皆是青年才俊。但现在那些蜀汉名士安在?青年才俊安在?或是降晋,或是死了,或是像自己一样朝不保夕,或是像张敬一样成了残人?

与那些下落不明的蜀汉遗臣相比,自己境况或许还算好的。但与眼前这数千流民相比,自己或许是最悲惨的了。他们虽同样朝不保夕,面无菜色,但至少有家人、有妻儿。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

头上是漫天星河,圆月高悬,整个大地被映照得灰蒙蒙的,溪边尚有成群的萤虫飞舞,几个孩童在萤虫后头欢快追逐着。这本该是盛世情景,本不该出现在流民营中的。

只要能吃饱穿暖他们就满足了。

但是真正要做到吃得饱、穿得暖,何其难哉。

张实的眼神特地在溪边停留半晌,确定连姑娘不在后,才摇头走开。

微风拂过,闻着自己身上隐隐发出的臭味,张实苦笑一声,是时候好好洗个澡,换身干净衣裳了。

接下来的三日里,张实托庐中一位老婆婆照料张敬,自己则带好干粮,整日在群山中捕猎。自己有手有脚,总不能靠着五斗米教的接济过活,况且再怎么样也不能饿了张敬,眼下最需要的是口粮。

三日后,张实拎了一只大獐子和一头肥鹿回来,瞬间惊动了整个靖庐。要知道流民聚居于此一年多,山上奇珍野味早就被搜刮一空了,这时候还能收获獐子、肥鹿的人实在不多。

用獐子肥鹿换了不少鲜果白米,还给自己和张敬换了一身干净衣裳,张实说不出的欣喜。

张敬仍然眼神惘然,沉默寡言,整日里躺在床上忍受着伤痛,忍受着屈辱。张实坐在床沿与他闲聊半晌,张敬只是呆呆地看着窗外,偶尔回应一声。

看到张敬这番模样,张实既心痛又不忍,若当日的火箭射到自己腿上,截肢的是自己,自己或许也会是这般模样吧。

祖父是名震天下的张翼德,而张敬却成了废人,吃喝拉撒都要有人照料着,何其屈辱。

张实只能默默哀叹,拿“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这种自己都不信的话来安慰张敬。

黄昏时分,张实抱着两人的衣裳来到溪边。此时正值日落西山、未到晚饭时,溪边聚满了浣衣女子。张实找了个空旷的位置,从木桶中取出衣裳,在溪水中搅了搅,这才发现一个严重问题。

自己乃名门之后,何曾干过这种粗活,面对着一堆衣裳,竟然无从下手,不知如何浣洗。看着身旁几个老妪用棒槌使劲捶着衣裳,像是要将衣裳捶破才好。张实现学现卖,在脚边拾起一块石头,往衣裳砸去。

也不知是衣裳太旧,还是自己下手太重,砸两三下衣裳便破了个大洞。

“捣衣杵借你用着,你莫要把衣服砸烂了。”就在张实一筹莫展之际,眼前突然出现一根捣衣杵,还有一句熟悉动听的声音。

来人竟然是有过一面之缘的连姑娘。

连姑娘穿的还是那件旧衣,身上仍旧有暗香飘来,脸上仍然有一丝红晕,不过与第一次相见不同的是,此时的连姑娘想要笑话张实,却又不敢笑,只好抿着嘴唇强自忍着。

第一次见到的连姑娘温婉而内敛,今日的连姑娘温婉而俏皮。

张尴尬一笑,道了声谢。接过捣衣杵,便向衣裳胡乱砸去。

连姑娘再也忍不住,噗嗤一笑,道:“公子从未洗过衣裳么?”

“没……没有。”在连姑娘面前,张实连话也说不利索。

连姑娘突然低头红着脸道:“小女子衣裳已经洗完了,若公子不嫌弃,我倒可帮你。”

张实求之不得:“这……如此有劳姑娘了。不过在下孑然一身,却没有白米给你。”

连姑娘干净的面庞愈发红了:“洗衣裳而已,小女子哪敢要白米。是师君宅心仁厚才送白米与我的。”

连姑娘将长发拨于耳后,专心致志地浣衣,却未注意到此时的张实正目不转睛地瞧着她。瞧着她弯弯的睫毛,瞧着她拨在耳后的秀发,瞧着她鼻尖微微沁出得汗水,瞧着她洁白如玉的纤细柔荑。

不知是天热还是心热,张实只觉得面色发烫,心脏扑通扑通跳个不停。眼睛直勾勾看着连姑娘,只想着多看她两眼,挪不开眼睛。

连姑娘低头捣衣,张实看着连姑娘。身旁是小溪流水,远处是重峦叠嶂,近有孩童狎戏追逐,远有阿婆老妪捣衣说笑,犹如一幅优美而静谧的山水画一般。

但是这情景远比山水画要美好,在灵动如水的连姑娘与气度不凡的张实身旁,其他的一切美景秀色都黯然失色。

二人静静享受着片刻宁静。

但是溪边的哄闹突然打破了这片刻宁静。

不知何时在溪边聚拢了百来人,外头是荷锄执棍的流民,正层层围裹着不知何人。流民像是被人推动了一样,人流渐渐往小溪移来,喝骂声、惨叫声不断传来,声音越来越大,人越聚越多,形势也越来越乱。

嘈杂处,不知谁高喊一声:“官府要我们回乡归里,还不是把我们往火坑里推么。”

此言一出,流民哀嚎遍野,怒发冲冠,瞬间一片混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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