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次的“相机行事”枝如子躬却不敢接令，抬头直问：“请大将军明言，是追还是不追？”

“你这个子躬将军啊！”奋扬嗔道：“吴军退得慢了你就追，若是退得快，你还追它作甚？”

枝如子躬不过是临时在军中效命，编制上还是属于太子府，奋扬不按常理，直接给他封了个副将。他虽然不敢抗命，但也知道自己来自上级机关，事事代表着领导的形象，就更不敢有丝毫马虎。

追还是不追，追到什么程度？这关系到伤亡人数和此战强度，至关重要，必须大将军亲口一诺。

“末将明白。”枝如子躬答应一声，又问道：“大将军的意思可是，驱敌而不杀敌？”

这个问题让奋扬十分为难。他深知此战敏感，胜负之数不在于杀了多少敌军，攻占多少城池，而在于是否能逼退吴军，体面的退兵，驰援郢都。这个度要是掌握不好，朝堂之上定是一片责难之声，自己辛辛苦苦得来的这个撒尿将军只怕也是保不住了。

让枝如子躬做这个副将，不过拉虎皮做大旗，看重的是太子位高权重，在朝堂之上能说得上话。

可眼下，枝如子躬的意思却很明白，不愿和他一起抗这个雷。

孙武看出了奋扬的尴尬处境，接过话头笑道：“大将军，在下以为，是追敌还是杀敌，还是要视战机而变。在下马快，可以把火龙岗的战况及时通报敌后的子躬将军，临机再作决断，如何？”

“先生之言甚是。”奋扬松了口气，继而又打起了孙武的主意，“还有一事须得麻烦先生。吴楚两国乃兄弟之邦，自然不能不宣而战，令天下人耻笑。请先生择机去趟吴军大营，把战书递交给吴军主将公子光。”

“这个......”孙武倒是没想到他有此一着，顿时无言以对。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春秋时期，礼仪繁多，战争和祭祀并列为两大国家大事，诸般细节就更加繁琐复杂。

首先，战争是一项贵族活动，参战之人最低也得是个“士”，普通的隶农，野人是没有参战资格的。直到后期，秦国实行征兵制，贫民和奴隶才有了依靠战争改变命运的机会。

第二，两军交战，不斩来使。打仗还必须师出有名，有“不加丧，不因凶”的限制。敌国国君去世不能打，饥荒瘟疫不能打。更离奇的是，如果在战场上碰到了敌国君王，不仅不能打，还必须下马行礼。

第三，“不鼓不成列”，意思是说，要等对方摆好了阵势才能打。

第四，打仗是有时限的。原则上只打一天，分出胜负即可。可笑的是，中途还可以暂停休息。

第五，打仗还得选对地点，一般只能在交战双方国境线附近，一旦开战，双方还得把队伍都开到边境。

这不仅是因为古人迂腐，更重要的原因是，各诸侯国都和周室有密不可分的血缘关系，要么是兄弟之邦，要么是甥舅之国。所以，就算是打仗，总还保留了一丝亲情。

然而，自从平王东迁，历史进入东周，战争便撕去了它那一层薄如蝉翼的伪装，变得狰狞而又血腥。

奋扬既想攻敌不备，又不愿落人口实。他此时遣人向吴国递交战书，即便是快马加鞭，到了吴王僚手里也是三日之后，到那时，说不定仗都打完了。

而此时让孙武向吴军大营递交战书，那是想倚重他墨家弟子的身份。天下皆知墨家有数万悍不畏死的弟子，若是公子光知道墨家是站在楚国一方，打起仗来必定畏手畏脚，那奋扬获胜的筹码无疑便加重了几分。

“陈先生，有何难处，但请直言相告。”奋扬身子向前凑了凑，皱眉道：“本将军可没让先生除尽衣衫，裸~露于两军阵前呵。”

“大将军有令，岂敢不从。”孙武没想到外表粗狂的奋扬，骨子里却是如此工于心计，不禁笑道：“在下也不能让大将军在两军阵前再撒上一泡尿吧？大将军但请放心，在下一定择机向吴军递交战书。”

他故意把“择机”二字咬得很重，言下之意便是，你卯时进攻，我便寅时递交战书，管教吴军来不及防备。

“如此便有老先生了？”，奋扬眯缝双眼看向孙武，两人目光交织，会心一笑。

孙武的想法也很简单。吴国尽快退兵，解除郢都之围，能找到秦国王女和卫国太子固然是好，就算找不到，也要让他们失去人质的作用。

如此便能尽快赶赴夜郎和夜十方见面，解开长久困扰在心里的疑惑。

只要能达到这个目的，死伤几个士卒，损坏墨家声望，自然不用放在心上。

等诸事达成，奋扬便表现出了他被粗鲁外表掩盖的细致周到。他起身送孙武出帐，便走边交代行军司马，腾出一间营帐，准备温水，酒肉，让陈先生好好歇息。

军营中充斥着大战即将到来的忙碌，凝重，压抑。

奋扬沉着脸缓步前行，所到之处，士卒无不放下手上的活，肃穆而立，两眼直视，凝神听他训话。

“几岁了？”

“回大将军话，十六。”

奋扬点点头，伸手拉了拉那士卒单薄的衣衫，扯下自己身上的大氅披在他的身上，亲手将领子系在他的颈项。

“多谢大将军。”那年轻士卒既是感激，又觉荣耀，泪水喷涌而出。

奋扬点点头，拍了拍他的肩膀，迈步向前。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兵正全神贯注的磨着长剑，沉浸在金属滑过石头的嚓嚓声中，丝毫不觉大将军就站在他的面前。

“给我看看。”奋扬弯腰低声说道。

老兵骤然惊醒，慌忙起身，叫了声大将军，把剑递了过去。

奋扬将剑平伸在眼前，细细端详剑锋，嘴里说道：“老鲍，身子骨还行？”

“没问题，大将军。”老兵腰杆挺得笔直，两眼望天，大声说道：“杀他几个吴兵不在话下。”

“好。”奋扬反转长剑，把剑柄递到老兵手中，轻轻锤了锤他的胸膛，“打完仗，我请老哥哥喝酒。”

孙武默默跟在他的身后，耳边仿佛想起了震天的战鼓和无数士卒嘶吼冲锋的声音，心，不禁一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