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谁知红衣心
作者:不成熟的稔      更新:2020-01-16 19:33      字数:5002

盘坐的有些累了,背后没有倚靠,洛云坐得久了觉得不太舒服。反正也吃饱了,干脆歪着身子侧靠在围栏上。如此一来,娈妮儿倒是不方便贴上来了。

小妮子嘟着嘴委屈难言的跪坐在洛云身旁斟酒,挑眉瞅瞅楼上,那些单间的帘门大都已经垂下来了。场中舞乐犹在,却不过是为了掩人耳目罢了。否则那****恐怕就要响遍全楼了。

娈妮儿隶属教坊名下,原也只是奴婢身份,因乐舞考校未过,没有资格选入禁中内教坊。而她们这此等的舞姬乐伎,就成了教坊盈利的工具。官员宴席宾客之时或出银钱租借她们去表演歌舞,再者就是被派到这种和教坊有联系的青楼来工作。按理说,娈妮儿并不属于必须要卖身的那一种妓家。

此次轮到她在席间侍客,也只是负责做一些伺候酒食的工作,不过若是她们自己看中了客人,愿意赚那缠头之资,楼里也是乐见其成就是了。小妮子难得看中了洛云的人品相貌,百般示意想要求得一夕之欢,可惜妾有情而郎无意,怎不让美人咬碎银牙。

洛云趴在栏杆上听完了一首唱诗,看着歌妓下台,心中还在琢磨着她们刚才到底唱的是些什么词。眼神突然瞟见那休息了一阵的琵琶乐手再次调音和铉,不禁精神一振,知道又有好戏要上台了。

通闻鼓敲过,只见一红衣女子绕过屏风徐步走上台前,在方台中央颔首亭立。两手各背持一把桃木剑,环首四顾,也不见礼,也不唱名,只是盈盈玉立,昂首间两臂齐舞!舞台四角几个一直聚精会神凝望着她的鼓手仍旧慢了一步,匆匆忙忙的敲下鼓槌去,却是乱不成调,鼓声尚且不齐,何谈配合舞者步调。

唯有那琵琶手,不慌不忙的等着红衣一招舞完,下招未出之际拨铉奏乐。

曲不成曲,调不成调。慌乱的场面却丝毫没有影响那舞动的红影,似乎她不在乎有没有配乐,不在乎此时已经没有几个清醒的客人在观看,不在乎是否有人欣赏,就好像在自家院中习练剑法一般,潇洒自然。而周围的看客,似乎就是那隐在墙院暗处偷偷窥看的鸟虫,不值一提,不屑一顾。

我自舞我,关汝何事。

她的剑舞具有古老的风韵,时而呢喃如耳语,时而如勇士奔赴战场,正所谓“霍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一舞倾城,如一团不灭的火焰跃动在光影交织的舞台上,驱散了粉红的浮华情欲喧嚣,灼炙着无数迷失的灵魂。

就好像被亮光吸引的飞蛾,哪怕炙烤之痛切肤所感,却仍旧着魔一般痴迷于那跳跃的红焰。仿佛化身那飞蛾,渴望着,靠近着,再靠近着……

突然,似乎感受到了那想要接近的气息,原本姿态妖娆的舞者气质陡变,手中一对木剑上散发出凌厉的剑气,将所有逼近的视线绞得粉碎。原本惬意的步调也猛然变得急促而迫切,优美的舞者化为了修罗场上的将军,血染征袍,大杀四方!

洛云被那侵略的剑茫灼到激灵灵的打了个颤,额头竟冒出冷汗来,闭目舒缓了一下,才又仰首看去,却是难以自禁的再次着了魔……

早已见惯了红衣剑舞的娈妮儿略有些吃醋的瞪着满脸迷醉的洛云,撅着嘴:“公子既然喜欢这剑舞,怎得不作首诗出来?往日看过红衣娘子剑舞的客官都会当场赋诗,然后赠与红衣,公子若是作的好,说不定红衣娘子欢喜之下会请公子饮一杯酒的。”

洛云眼神闪动,却是舍不得漏看一眼,但心里显然是动了心思。不过洛云却不知道小妮子这是吃醋之下故意使坏。不错,确实有不少自诩风流的文人骚客见了这精彩绝伦的剑舞,当场大发骚气,吟诗作赋渴望博得美人倾慕。不说这湛露楼,就是全长安的妓家就没一个不爱诗的,更何况还是专为自己所作的诗。

可惜,这红衣还就是个特例。曾有那赠了诗的客人就等得不到美人答复,厚着脸皮前去追问,反被红衣揶揄道:“奴一介舞者,又不唱词,要诗何用?”

若是有那不识趣的想要争辩,那就能立刻得到红衣的冷脸,甚至拔剑相对。红衣因为一些缘故,行事说话毫不留情面,即使得罪了权贵也不改颜色,竟是丝毫不顾惜此身。若是发怒,当真敢仗剑伤人。也是因此,这湛露楼主只敢给红衣用木剑作舞。

红衣剑舞上下腾跃若飞,洛云甚至根本看不清她的样貌,入眼全是那鲜艳的红色,红色。“都说了,本公子不是文人,哪里会作诗。只是……如此剑舞,可当得先人那首洛神之赋了。”

说着,洛云低声吟诵着那举世闻名,惹无数人暇思神往的词句:“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秾纤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芳泽无加,铅华弗御……”

突然,似乎是动作太大,旋转太疾,红衣头上梅花银钗倏然甩落,银光闪过眼前,还好洛云反应快猛地低头避过,银钗撞在地板上叮铛脆响摔做两半。

娈妮儿惊呼一声,看向洛云。洛云按下心中惊怵,暗想以自己身份总不可能遇到什么刺客。抬头再看红衣,登时愣住,不能言语。

束发的簪子掉了,满头的乌丝调皮的飘舞着垂落腰间,彷如一匹黑丝玉绸轻覆在身上。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硕身修长,纤腰一握。娥眉轻锁,凤目含煞的红衣美人迎面瞪视着洛云。洛云却视而不见,只是傻愣愣的看着美人玉颜。

美人却是对洛云迷醉样子丝毫不假辞色,对于差点误伤其人更是半点抱歉的心思都没有。长发披散已然无法继续舞剑,红衣收剑于后,毫不迟疑的快步退下台去。撇下满楼看傻了眼的尊客与仆役。

恣意潇洒,飘逸来去。姿态妖娆之中,却又隐含着坚毅挺拔;身姿优雅的同时,却又难掩骨子里的那股高傲。

娈妮儿拾起摔断的银钗趁着洛云不注意藏进袖里,然后紧张的望着洛云:“公子,你没事吧?”

洛云却仍是神思不属,眼神飘渺的望着那红色身影消失的隔间“世间竟真有如此奇女子,可惜……”可惜,这样的女子是不属于他的,洛云黯然的叹息一声。转过身来,想起那差点要了自己命的银钗,低头看去却是已经不见。“咦,这么一会儿,那银钗就被人拾走了不成?”

娈妮儿心虚的紧了紧袖子,深怕洛云怀疑自己。她倒不是有什么特别的理由不想把银钗交给洛云,而是因为同样隶属教坊,她与那红衣其实十分熟悉,并且要好。娈妮儿心知红衣的处境,这造型简单的梅花银钗在这湛露楼满楼的姑娘眼中委实是看不入眼的一件饰物,甚至戴都不会戴。可是对于红衣而言,这却是唯一拿的出手的值钱物件儿。

就因为红衣那副倔强脾气,尽管她名气很大,在楼内的待遇却是和娈妮儿这样的杂役相同。甚至在收入上还比不上娈妮儿这种偶尔能获得客人赏赐的人。她们虽然吃住都有楼里养着,可还是有很多需要用钱的地方。红衣看着不管不顾毫不在意的样子,可是无端失去了这么一件银钗,心中不定怎么懊悔呢。

娈妮儿和红衣交好,有本领高强的红衣护着,在这湛露楼总能避免一些欺负。此时为了姐妹之情,当然想要帮红衣把这银钗捡回去。反正就算让洛云得了也只能做个念想,又能顶的什么用?

洛云倒是没有怀疑娈妮儿,探头四顾瞧了瞧没有找见,也就叹息一声放弃了,可那红色的倩影缭绕在心头久久不能散去。程沐唤了洛云一声,再次示意该回去了。洛云怅然若失的望了那空空的舞台一眼,点点头站起身。

可是,命运之手似乎突然想要眷顾洛云一次,那离去的倩影突然又疾步返回一个健步跃上了舞台。

洛云立刻拽着程沐驻足观望。不过那红衣却不是来找洛云的,只见她眉眼间煞气凛然,眼神如出鞘的利剑唰唰地扫过满席宾客洒出一片剑芒,樱唇轻启寒声叱问:“哪一位是韦公子?”

红衣如此饱含责难的质问,自然引起了众人的注意,洛云甚至心想:莫不是老天还给了一次英雄救美的机会?环目四望寻找那位惹得美人嗔怒的‘韦公子’。

只见二楼一间雅阁外站立的两个扈从模样的侍者转身卷起了阁间的竹帘,一位面如白雪的锦衣公子故作潇洒的举步走了出来,两眼色咪咪的在红衣舞裙紧束的胸臀间‘挖’了几眼,笑咪咪的说:“红娘子何必站在下面说话,本少爷暖阁中美酒美食具以备下,且上来陪少爷我浅酌几杯,话话情谊,再共叙春风岂不美哉?”

不说台上的红衣,就是洛云闻言都难掩怒色,斜着眼瞪着那‘韦公子’,怎么瞅都觉得他满脸**不像个好人。恨不得立马招呼小幽进来,把他那对乱瞄的狗眼挖出来让小幽当泡踩!

“哼!韦公子的美酒美食,还是找那知情识趣的‘美人’去吃吧,红衣这等庸脂俗粉还是不去扰公子雅兴了!我来只是告诉韦公子一句:红衣只舞剑,不陪酒!麻烦公子让你那家仆别仗着是什么韦家的一条狗就到处乱吠,吵了四邻不得安宁!”连嘲带讽,语带蔑视的一通话说完,红衣毫不拖拉转身便走。

那楼上的原本等着美人投怀送抱的韦公子却不是什么肚量大的主儿,更何况家世渊博的韦家公子,到哪不是被人捧着,逛青楼被女人拥着,何曾受过这等奚落,气得脸都青了。可惜脸上抹的白粉实在太厚,别人愣是看不出来。

只听其拍栏怒骂:“不知好歹的贱婢!本公子请你喝酒是抬举你,你仗着哪个床上男人的势?竟敢落我韦家的面子!”两旁往日嚣张惯了的仆从都看着自家公子,等着指示是否冲上去教训那个不知好歹的舞女。

已经走下台子的红衣闻言登时停住了脚步,头也不抬只吊着眼角斜睨着半空,缓缓的说道:“红衣却是一贱婢,配不上与韦公子这等‘高贵’的人喝酒。红衣不仗任何人的势,韦家又如何?红衣不过一条贱命,死又何惜。高高在上的韦家非要与我一介低贱舞女计较的话,尽管来就是了!”

“你!……”

“说得好!”

气急败坏的韦公子和冷言冷语的红衣同时诧然的转眼看向那突然出声叫好之人。只见一白衣少年不顾身后麻衣仆从的拉扯,卖力的拍着巴掌,眼神灼灼的看着红衣。

洛云难得放肆一回,对于望过来的各种各种的目光不管不顾,只是盯着红衣瞧,这样的女子只应天上有,只在书中闻,人间哪得一见?若是还只一味的遮遮掩掩,岂不是对不起这天赐的机缘。“长安之行,得见如红衣娘子这般的个性肆意潇洒,外貌妖娆多姿,且又独立特行,不畏权势的奇女子,当真是不虚此行!”说着洛云对着红衣颔首一礼,抬手解下了自己束发的玉环佩和丝带递给了战战兢兢跪坐一旁的娈妮儿,低声示意她送与红衣。

转头再瞧去,迎上红衣莫名不解的目光,洛云微笑。一男一女,一红一白两个同样披头散发的人脉脉相视。心中却是有万语千言,欲语无人诉。

被干晾在一旁的韦公子却是在仆从的请示中醒过神来,恨恨的瞪了红衣一眼,虽然心中恨不得立刻把这个敢落他面子的贱人扒光了衣服,用尽千百种办法狠狠的折辱死她,但却被红衣方才的话给挤兑住,不好真个儿动手教训。

毕竟,这满楼坐得宾客不少。他被一个低贱舞女甩了脸面虽然传出去丢人,但总好过他一动手,被人在外面乱说韦家仗恃欺负一个舞女来的强。这种丢人的风声一旦要是让家里长辈们知道……那他可就不光是丢脸被嘲笑那么简单了。

这样想着韦公子阴狠的眼神又转向了插嘴的洛云。说起来还真要感谢这个有胆量得罪他的混蛋,要不是他这一插嘴,今个儿他这面子真就丢大发了。现在,最少还能教训教训此人,挣回点面子来。

不过这韦公子也不是绣花枕头草包一个,趁着洛云与红衣含情对视的空当,仔细打量了一下洛云。‘嗯,生面孔,破衣裳。不是权贵,大概是哪里来的酸儒。’确定了洛云不属于不好得罪的那一类人,韦公子立刻摆出了脸色,扬臂一指:“哪里冒出来野狗跑这里来瞎叫唤!大爷我的酒兴全让你给坏了。来人啊,给我好好教训一下这两条进错门的瞎眼懒皮狗!”

几个狗腿子嘿嘿奸笑着应了声:“公子您瞧好吧”就蜂拥奔着楼下而来。

红衣秀眉一锁,张口欲要再挤兑韦公子几句,却被赶过来的琵琶女乐拽袖拉住。洛云浑不在意的微微一笑,伸手拉住挡在身前的沐儿,在他耳边低声说:“立刻出门,到马棚,有小幽在!”说完转过身对着遥遥相望的红衣揖手一礼,朗声说道:“红衣身姿,洛云永生难忘。今日就此别过,盼有缘再会,能再观娘子无双剑舞!”

语毕,不理会已经冲下楼来的豪奴,洛云带着程沐快步赶出门去。那侍立的仆从见起了冲突,倒也无人敢上前阻拦,深怕遭了池鱼之殃。不过,洛云这疾步离开的身影不免给人落荒而逃的感觉。使得对他方才慷慨直言心中赞叹的人,不免摇头叹息他也是一个不自量力的蠢人。

琵琶女乐拉着红衣转到后院,瞟了神思不属的红衣一眼,嗤笑道:“不过是个不自量力,妄图顶撞权贵来博得美人青睐的蠢书生罢了,虽说勇气可嘉,可惜这一遭却选错了对象,恐怕免不了一顿毒打了。没那个能耐,就别充那顶梁柱。这样的人,也值当的你牵挂?”

红衣面无表情的摇了摇头:“你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