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后，石宇带着白灵回到大陆，他们来到一座寺庙。

大殿外面几个僧人正在照常扫地，两人经过时，几人都只是抬头一笑，并没有停下手中的活计，灰色僧袍上还打了补丁。

靠近窗户的地方，有一颗樱花树。

一阵风吹来，殷红的花瓣如雨如泪，凄凉而忧伤地飘落下来。

白灵觉得自己来过这里，仿佛她和这座古老的寺庙有着不解之缘。

二人走进大雄宝殿，正殿里供奉的佛像很少，但高大威猛，而且每尊都是金光闪闪，宝相庄严，都被精心擦拭而显得极为洁净，一尘不染。

那老和尚一袭月白袈裟，一见到白灵就大是欢喜地说：“我佛慈悲，时隔这么多年，未曾想能再见到居士，老衲不胜欣慰！”

白灵疑惑地看着石宇，而石宇只是淡淡地笑着，对那老和尚说，“大师，您一直想见的人，我已经给您带来了，应该是时候解开这段尘封的往事了！”

“禅机已到，望佛祖恕罪！”老和尚自顾自地念叨一句，回忆起来：“60年前，老衲还是一个小沙弥……”

“老衲记得，那是民国34年寒露，当时日本刚刚战败，有紫气自东方而来，方丈说有贵人驾临，果然就来了一位神道教的阴阳师神尾千鹤子，这位仙子不仅是神道山岳宗宗主，同时又是一名武士，她来到鄙寺后，便与住持在大殿论法……”

民国34年秋。

傍晚的彩霞染红窗棂，向晚的微风中夹着几片樱花瓣。

殿内觉休等和尚坐了一地，椅子上坐了两个人。

一个白衣女子身边还有包袱，手握一把武士刀，像是外地云游到此的。

另一个月白袈裟的老和尚，自然就是本寺的住持了。

千鹤子说道：“吾此来，特地求见悲莲大师，请大师指点迷津！”

“居士言重了，指点迷津老衲不敢当！”悲莲自谦道。

千鹤子望向窗外，问悲莲：“大师，您觉得樱花何时最美？”

“此有故彼有，此生故彼生，此无故彼无，此灭故彼灭，花开花谢，瞬息生灭！”悲莲笑着。

千鹤子凝望着窗外樱花，几许痴迷：“樱花很美，成片的樱花聚在一起就更美了！

但樱花最美的时候，并非是盛开，而是凋零，

樱花的花期不长，正如人的一生那般短暂，一夜之间漫山遍野的樱花全部凋谢，没有一朵花留恋枝头，在片刻耀眼的美丽中达到人生的顶峰，发挥自我最大的价值，毫无留恋的结束生命！

这，就是日本的武士道！”

千鹤子唇瓣间泛起苦涩的笑容，幽幽叹气：“吾虽然一生杀过上千只妖怪，只是杀魈无尽，人间多苦，尤其在日本战败后，吾偶感如此牺牲是没有价值的，也许在吾身死之后，亦无法在死后参透生命的奥义，乃至心有魔障，终日不安！”

悲莲徐徐说道：“凡是因缘生法都是当体即空，了不可得，法有自然法，制定法，也有良法、恶法，武士道也是世间法，法尚应舍，何况非法，连佛法都要永离，何况世间法？

定业不可转，重业不可救，众生未出六道，来生能够还得人身，得天人身，这是好事情，得阿罗汉身，得菩萨身，得佛身，这就叫善法，那些投生畜生道都是业因不善，生来才会受人屠戮，此为恶报！”

悲莲脸上始终有慈悲的笑容：“居士虽有杀魈之功德，然不分缘法，坏了禅机因果，心无了悟，无大悲心，断的也是恶法，心不动，则魔障不能入，念不动，则业障不能增，心有乾坤日月明，则可断世间一切法！”

千鹤子听了悲莲的这番话，眼底深处似有光芒闪烁，轻叹道:“未来已成现在，现在已成过去，却是我执着了！”

悲莲继续说道：“三世诸佛，皆无所有，居士所看到的妖魔鬼怪人畜魍魉皆为《相》，根本就是《缘起》，种种条件所构成的，若无因，便无果，事事无碍，都不是真的，所谓百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就是这个意思，心里面充满智慧慈悲，慈悲跟智慧是自性本具的德能，明心悟性，这才是菩萨道！”

千鹤子起初迷惑、继而迷惘，也许还有一丝惊慌，

但渐渐地，她眼中的异光已经消失了，像是肩头有什么压力突然解脱一般，连脸色也似乎柔和了一些。

“三世业报，六道轮回！”

她嘴角露出一丝微笑：“佛法博大精深，不意一瞥，心中惊悟，却仍不能了悟，是以撼，吾虽不能至，心向往之。”

……

“那……那后来呢？”白灵问：“那位居士怎样了？”

老和尚目光转向窗外的樱花树：“神尾千鹤子觉得自己的心愿已经了结，便于院中那颗樱花树下切腹自尽了，在她死后，住持便以佛法将她超度，引入轮回！”

白灵恍然如是，她前世因为死在了中国，所以这一世才会在这里出生。

“可是……我再世为人，总有千千寂寥，患得患失！”白灵迷茫空寂，她双手合十虔诚祈求道：“请大师慈悲为怀，度我心中所苦！”

“万法缘生，万物如镜中空相，众生皆苦，无尽不能尽度，人正是因为执迷于红尘三毒，贪嗔痴而难以明心悟道，才会感到诸般痛苦！”

老和尚目光悠悠，意味深长地说道：“其实对于我们玄门中人，再久远的时间也不过弹指一挥，一念而顷，即身成佛，居士早已度过生死劫，生未必乐，死未必苦，有我者，则非有我，而凡夫之人以为有我，凡夫者，佛说则非凡夫！”

白灵理解不了这么艰涩的奥义，于是问老和尚：“这一世，我是否要再修功德，重返神邸？”

“若得自在，又何必执着于成神？若不自在，成神又有何用？”老和尚摇摇头道：“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未来已成现在，现在已成过去，居士随心而去吧，我佛慈悲……”

“随心而去……”白灵却不知道，自己的心究竟又在何处？

走出庙堂，石宇从她秀发间拾起一片樱花，红得像漂染过的天边火红的晚霞那般明艳美丽。

“你知道八重彼岸红的话语吗？”

石宇捧起花瓣，樱花在空中飞舞着：“八重彼岸红代表命运，命运的法则就是循环！”

“命运……”白灵秀美娥眉淡淡的蹙着。

“相传，以前樱花只有白色的！”石宇说：“日本英勇的武士选择在心爱的樱花树下剖腹，因为当一个武士认为自己达到了人生的辉煌，就会选择结束自己生命，所以樱花树下血流成河，从此樱花开出了红色的！”

“樱花的花瓣越红，说明树下的亡魂就越多！”

白灵恍然如是：“负尽世间千重罪，只为樱花似血红，这就是我前世在樱花树下自尽的原因吗？”

“她已经实现了生命的价值，但这一世，你还没有绽放啊！”石宇颊旁似有异样的温柔：“鸣……活着很孤单吧，很痛苦吧！”

当你累了，失去了活着的快乐，你却不能就此解脱，一定很痛吧！

“我……”

白灵仰起头望着石宇，不知为何，这几句话竟有了穿透人心的力量，搅得她难喻心酸。

“我……”

石宇目光中有言而不决的耐心：“有形东西总有一天会凋零，不要害怕失去，只有经历过痛苦的人，才能温柔的对待他人，我也坚信，每个人都有权选择自己生存的方式，每个人都有权用自己的方式去诠释独特的人生，你我都清楚，到底经历过多少失望才分裂出曾经丧心病狂的我们，我不要求你接纳这个世界，我只希望你能接纳你自己……”

石宇拉住她冰凉的手，伸手指向无垠的蔚蓝天际：“你看天空……它那么大，一定可以包容你所有的委屈，活着就要像樱花一样灿烂！”

白灵清澈的目光，追逐着那一片火红的樱花，仿佛是她在佛前点亮的一注香，冥冥中指引着心灵的犀兆。

她泪水落得很急，那片樱花承载着她的忧愁，随风飘向了远方，飘向了比远方更远的地方。

夜，是人性的最黑暗。

而那遥不可及的彼岸，才是神性的光明。

在死前能够解开她的心结，石宇也终于绽开了苍白的笑容。

石宇忽然转身，尽管他捂着嘴不发出痛苦的声音，但鲜血还是透过指缝溢了出来。

“石宇，你怎么了？”白灵关切地问。

“对不起……”

石宇背对着她，只是一个劲地说着“对不起”。

“对不起……”

“我不能陪你回去了……”

种种复杂的感情如天上浮云般，在白灵的脸颊掠过，最后化为一抹笑意，不胜凄凉。

几天后，石宇的养父劳伦先生从美国赶回来，他委托了当地的教会为，儿子举办了隆重的基督教葬礼。而从始到终，白灵也只是以朋友的身份走完流程。

直到最后一刻，她朝着颓然坐在门口台阶上的劳伦先生款款走去。

劳伦先生正抱着儿子的骨灰盒唉声叹气。

事实上，来参加葬礼的大多数人他都不认识。

白灵站在这个沮丧的中年大叔面前，给了他一个拥抱。

劳伦先生连头都没抬，只是象征性地安慰道：“谢谢，我很好！”

“叔叔，愿您珍重！”

劳伦先生突然发现，这个女孩子竟然佩戴着石宇的十字架项链，他痴呆地望着白灵离去的身影，恍然惊觉，竟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

“孩子，能陪我这个老家伙聊一聊吗？”

白灵回眸一笑，微微点头。

两人就在台阶上坐了下来，劳伦先生紧紧抱着怀里的骨灰盒，向白灵讲述了石宇的童年。

“那是在2003年，日本富士山位于山梨县附近的山麓地区发生过大规模雪崩，导致部分盘山公路被封堵，途径的一辆汽车遭遇了车祸，一对夫妻也在事故中丧生。

但令人庆幸的是，他们10岁的儿子却奇迹幸存下来，当搜救队在雪山里找到这个男孩时，已经是事故过后的第七天了。

没有人知道，这个男孩在寒冷的雪山中，是如何生存了七天。

但男孩却说自己见到了紫色的极光，还遇到一个长有银色羽翼的女人。

后来，这个男孩被我们夫妻收养，18岁的时候，他投身军旅，从三角洲特种部队退役后，又加入了一个名为“夜之彼岸基金会”的宗教考察组织，只是为了再见一面曾经保护过他的翼人！”

说到这，劳伦先生不胜欣慰地笑着，“我的儿子，是一个被神眷顾的人，他这一生都在寻找他的信仰，我们也相信，他亲眼见过神，而你胸前的十字架，就是神的赠予，他们彼此约定，当有天重逢时，他会将这枚信物亲手交还给神！”

天空，突然就阴了，下起沥沥的细雨。

那一刻，白灵紧紧握着那枚冰凉吊坠，仰望着失色的天空，忽然就哭了。

她听过一句话：我有一千万个选择，但我忽然发现，任何选择都没有区别，所有的方向都通向一个结局。

我将一次又一次地死去，并以此证明，生命将是无穷无尽的。

是的！

所有的生命，都将重逢于时光的轮回中。

哪怕是一千年！

有缘不死，不爱不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