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白虹贯日(三)
作者:猫猫猜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9780

“自年初起,他的身体就越地不济事,朝政尽数交由安虞王和宝泰王打理,自己关在那丹桂殿内一病不起……再这样下去,二王把持朝政,我的孩子要如何自处?难道等着他们将我儿打压至死,再向我下手么?”她冷笑起来。

一呼百应,内外夹击,连安虞王与北四州州牧皆鼎力相助。

“这么说,安虞王殿下欲助您一臂之力?宝泰王殿下呢?”我忽然觉出有那么些不对劲来,“难道他会一点反应也无么?”

“有啊。”她的脸色因着这笑容而更显狰狞,“那厮正守在丹桂殿外,重兵保护他的父皇,好好做他的孝子呢!”

是这样么?我蹙眉。

奇怪的是,为何我国之内的帝位之夺,会让漠族人插手其中?难道真是待在北方活不下去了?

“老皇帝昏庸无能,现在又病入膏肓,我劝他早些下诏立储,他却死都不肯!”她慢慢捏紧鲜红的蔻丹,指甲深深嵌入掌心。“难不成我儿永远只能做那二王的陪衬?当然不是!”她说着,忽然握住我的手,“杜老板,深宫寂寞,难得有心人。幸得安虞王殿下相助,我才能摆脱老皇帝的钳制……今日我见了你,知你必不是普通女子。你的玲珑心性,岂是那些唯唯诺诺的命妇可比的?你,不若来到我身边。”

我大震:“娘娘,您在说什么!奴家只是……”

“不用同我说什么地位身份的,本宫怜你心有七窍,本不该就此埋没坊间。”她轻轻拍了拍我的手,“到宫里来陪着我……我想要的,正是杜老板这样的解语人。”

我、我哪里解语了?只不过是铤而走险说了些不该说的话,这就得你心了?一时间手足无措,这位皇后娘娘却紧紧握着我的手,挣脱不得。我勉强笑道:“娘娘,您这可就折杀奴家了,奴家担不起啊……”

“担得起,担得起。”她笑逐颜开,“只要你应下了,从此你便是本宫的人,任何人想要动你和你的紫翠楼,都得问问本宫同不同意。你尽可以随心所欲地做你的杜老板,花街乐坊,必不再限制你的宏图。”

我哪有什么宏图啊。真是哭笑不得了。本想就这么安安静静地过日子。想不到……

“好好想想。俪兮。”她笑盈盈地望着我。

啊?连称谓也改了?我连苦笑都笑不出来。只得抽了抽嘴角:“娘娘。这……”

“你若助我。便是我西华国新君临朝地开国元老呢。届时。俪兮还有什么不顺意地。皆可告诉本宫。本宫定替你除去那些跳梁小丑。”

我深吸一口气。定下心神:“娘娘。请容奴家考虑一日。”

她微笑:“当然可以。不过这一日里。你只能留在这儿。由他们守着。”

“您要如何保证您不会对紫翠楼下手?”我问。

“俪兮的杀手锏不是还在那紫翠楼里么,我怎么敢擅动呢?”

“可是,您若是派人杀了楼里的姑娘,夺去那物事,奴家不也无法得知么?”我冷下语气。“请娘娘与奴家一起留在此处……一日。”

她坐在那儿,眸中有冷冽的幽光浮动。

“好啊,本宫便陪你再待一日。”半晌,她笑着说道。

若我未记错,本朝的这位皇后娘娘应该是姓萧的。萧氏乃是我西华国四大名门之一,原是南方的大家,后靠茶叶营生家,子弟亦纷纷踏上仕途。不过几十年时间,萧氏俨然为世家之,权倾朝野。

我轻轻咬唇。宇文锐的那位安虞王妃,也正是萧家的千金。

如此说来是不错的了,作为萧家的女婿,他自当成为萧家问鼎帝后玉位的工具。萧皇后一旦将自己的儿子送上帝位,那么萧家的权势将无人能撼动……想来要不了多久,就连宇文皇族的风头也会被渐渐消磨殆尽吧?

所以宇文锐会将崇武军调离帝都,为叛军进入帝都城提供便宜,而作为接应,雉州牧与闻笛也会放漠族军队入关,令帝都人心不稳,草木皆兵。里应外合之下,萧皇后的叛军自然能顺利攻入帝都。

……可是还是有些不对。

照理说来,为了给帝都制造危机,漠族大军定会长驱直入,又怎么会在雉州悄无声息地待上这么久?而闻笛的雁州既然也为皇后的内应,那必定该在漠族大军到达雉州时便大开方便之门。何况……最重要的一点在于,为何要将漠族卷入西华国的内斗中?这样一来,新帝根基不稳,而漠族虎狼之兵亦滞留关中,岂不是太危险了?

我长叹一口气。照皇后这意思,改朝换代已是注定无虞的事。

那么,究竟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我的取舍摇摆不定,现在除了皇后欲反是可以确定的事,其他的也只是猜测。宇文锐和闻笛是不是真的站在皇后这边,与宝泰王势成水火,我不得而知。况且我还有一些觉得奇怪的地方……萧皇后之子虽然是嫡子,也并未被立为储君,那么他与安虞王、宝泰王的地位就是平起平坐的,而宇文锐早已羽翼丰满,现在为何愿意屈居人下,甘做萧皇后的卒子呢?

我们就这么耗在屋内。午时有人进来送饭,皇后就与我一同用膳。

晚间,天幕已经全黑了。我掌了灯。皇后已有些困意,以手支颐靠在座上小憩。想来已过了亥时,宫中门禁森严,就连帝后也不能违时。我转过脸去,柔和的灯光在她的脸庞上跳动,将她原本憔悴的面孔照得有了几分暖意。细细看去,这真是个美丽的女子。可惜长年徘徊深宫之中,所有大好年华都被争权夺利的纷斗磨了去。她的模样不过长我数岁,神色间却显得疲惫苍老,远不似三十出头的女子。

“娘娘,您不用回宫么?”我知她并未熟睡,便轻声问。

她并不睁眼,只是勾了嘴角:“俪兮,你要我留下来与你一同等候,还顾及得了我否要回宫的事么?”

“抱歉,娘娘。俪兮考虑欠妥……”

“无碍的。老皇帝早就不管我了,我爱去哪儿就去哪儿。”她状似轻松地笑道。“现在你可有答案了?”

“奴家……”

忽然,门外传来脚步声,白天里那女子的嗓音轻轻细细:“娘娘,常大人有要事禀报。”

“常大人?”皇后紧闭的眼睛忽然张开,一双辉如寒星的眸子起了些疑惑,于是身子也直了起来:“深夜来报,必有要事。快请。”

屋外低低应过一声退下了。我看着皇后:“娘娘,奴家还是先行回避的好。”

“不必,一同听着也无碍,反正你我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谁也跑不了谁。”她微笑着,此话一出,竟是凉涔涔的冷意。“常忠常大人是常司空的儿子,此事他也牵连在内,你与我一同见他,也好心里有个数。”

什么心里有数?分明就是赶鸭子上架吧。

说话间,门已被推开,一个着了深灰缎子长衣的中年男人进屋来,在门口恭恭敬敬地跪拜:“微臣夤夜不请自来,惊扰了娘娘,微臣失礼了。”

“常大人必有要事相禀,本宫不计较了。”皇后轻声道,“说吧,究竟何事?”

常忠这才抬起头来,瞥见了皇后身边的我,犹豫道:“娘娘,这位夫人是……?”

皇后看我一眼,嘴角一勾:“不是外人,你只管放心报来便是。”

不是外人么?……我苦笑。看来我已经没得选了。这位看起来文文弱弱的皇后娘娘,果真有些强势的手腕呢。

“是。”常忠思忖片刻,道:“半个时辰前,探子来报……说是在雁州现了崇武军的踪迹。”

“宇文锐的崇武军?”皇后眉梢一挑:“你可确定?”

“那探子是微臣安排的亲随,想来应该属实。”

皇后沉默片刻,摆摆手:“辛苦你跑这一趟,常大人,你去吧。”

常忠礼过之后小心退出屋内,留下一室死寂。我垂着头不一语,只觉方才这常忠的一席话,搅得我脑中有些懵。

皇后微微叹了口气,慢腾腾地站起身来。她的身形瘦弱,头上十二支金钗和着流苏摇摇晃晃,像是快要掉下来一般。沉默良久,她忽然问:“杜老板,此事你如何看?”

“……娘娘,”我暗叫不好,“奴家一个女流之辈,哪里能明白这些军国大事?”

“你不懂,又为何要向我询问崇武军和雉州战事?”她反问。

“崇武军中有奴家的亲人,雉州亦如此。”我敛下眸子,尽可能扮出无辜的模样。

她转过身来面对我,嘴角边噙着一丝诡异的笑影:“无碍,本宫只是想知道你的答案。”

我张了张嘴,欲言又止,只是把头垂得更低。

“行了,本宫知道了。”她笑道,“选无可选,不是么?这样才好。”

“娘娘可以保证紫翠楼的安好么?”我问。

“本宫不是言而无信之人,你且放心,紫翠楼附近虽满布我的眼线,可没有我的命令,他们也暂时不会擅动的。”她悠然道,“……俪兮,你得随我一同回宫了。”

望着她在灯火下阴鸷而妖异的容颜,我的嘴角勾起苦笑:“奴家遵旨。”

没过多久,我与皇后上了等在院外的一辆青黑幔子的小马车。驾车的是先前守在门外的那几个带刀侍从,而那引我来此的女子正是皇后的贴身侍女,与我们一起上了车。她与我同坐一侧,皇后单独坐于一侧,以示主仆有别。

“这是本宫的侍女琅嬛。”皇后对我道,“入了宫,你便与她一起随侍本宫左右。”

我点了点头算作回答。

她又道:“宫中的规矩不比在外头,你初来,自是要担待一些了。琅嬛,届时你便好生教习俪兮宫中礼俗,别在人前丢了本宫的面子。”

“是,娘娘。”琅嬛抬眸看我一眼,我亦是冲她微微点头,恭敬道:“琅嬛姐姐,日后俪兮便仰仗于您了。”

琅嬛却说:“咱们都是替娘娘做事的,仰仗的是娘娘的凤仪。你跟着我只是权宜之计,多看少言,才是宫中的生存之道。”

“俪兮若有疏漏之处,还望娘娘与琅嬛姐姐提点。”这样说总没错了吧?

琅嬛不语,收回停在我身上的目光。皇后浅笑:“俪兮是个伶俐的姑娘,日后必有所为。琅嬛,你可不能亏待了她,叫人说本宫嫉贤妒能。”

皇宫,便是这么个看人脸色、仰人鼻息才能活下去的地方。

马车一路颠簸,走了大约小半个时辰,到达皇宫南面的辰华门。驾车的侍从在门前打点一番,马车进了宫门,继续往内驶去。

又走了不久,马车停了下来。

“娘娘,奴婢与俪兮妹妹这就下去了。”琅嬛说着小心起身,“俪兮妹妹,你同我来。”

皇后不与我们一同走了么?如是想着,我随琅嬛一道下车。

很快,青黑幔子的小马车驶走了。

这是我第一次进入皇宫,尽管夜色浓重,难以窥得宫殿台阁的全貌,光是现在我踩在脚下的这青石道,两侧皆是盘龙登云的雕花纹路,比寻常的街道又精贵了何止一倍。我抬头四下扫视一周,宫殿的檐角自夜色中探出,有神兽花纹刻于其上作镇宅之用,因此颇显狰狞。站在这里,便能直接地体会到皇家千百年来积淀而成的从容气度与尊崇风仪。

茫然四顾间,琅嬛伸手捉住我的手腕,将一枚白玉令牌塞入我的手中。

我总算回过神来:“琅嬛姐姐,这是……?”

“红鸾殿的侍女皆有一面凤章玉令,也就是你身为皇后娘娘贴身侍女的佐证。”事到如今,琅嬛亦不再对我隐瞒,我还是第一次听到她光明正大地说出“皇后娘娘”四字。“这枚令牌你要带好了,否则届时无人可保你周全。”

对了,皇后是打算谋逆的……到时候自然少不了宫变,而有皇后钦赐的凤章玉令,就等同于救命符。

这么说起来,我就当真是成为皇后叛党中的一员了?

“你现在随我回红鸾殿,伺候娘娘入寝。”琅嬛说着,往与马车相反的方向走去。

我立刻跟上,小声问道:“娘娘要去哪儿?”

“那是娘娘的事,你我不须知道。”

于是我明白过来,皇后并不是直接回她的寝殿里去,而是去了另外一处地方。或许是怕我生事,才让琅嬛带我先行返回红鸾殿。

我们一路漫步而行,宫中的青石道脉络分明,本是极好认路的,可是宫殿成群,每一座殿又有不同的道路,一来二去极容易绕昏头。正辛苦地记路,忽然琅嬛抓过我的手,带着我缩入宫殿一角下的暗影里。

“噤声。”她低低令道。

不远处,一列披甲执锐的禁军从我们方才所在路口处经过,重靴落地有声。

宫中禁军本由皇帝亲领,而今皇帝病重,大约是把禁军交给了宝泰王宇文铠。我心下想着,把身子更贴近墙角一分。如今宝泰王与皇后在宫中各据一方势力,只是维持着表面的和睦,事实上两方已然暗中剑拔弩张。

待到禁军的脚步声远去,琅嬛才拉了我绕入一条偏僻的小道。夜间的树影葱葱,暗处就是伸手不见五指。我们并未点灯,我只得硬着头皮跟在琅嬛身后一阵乱钻,先前记下的路顿时完全打乱。

而没走多久,便觉树影淡去,不远处宫灯的暖光映入眼中。深色的夜幕里,隐隐可以看出这座庞大宫殿的轮廓,仿佛一头停驻于基石之上的洪荒巨兽。

“到了。”琅嬛低声说,“这就是红鸾殿。”

我大感疑惑。不是回自己的宫中么,为何还要如此偷偷摸摸的?

随她往红鸾殿走去。刚到殿前,立于门口的两个侍从上前来:“你们是哪个宫里的?”

琅嬛不紧不慢地掏出一枚凤章玉令,示于人前:“我是红鸾殿里侍奉皇后娘娘的女官琅嬛,今日奉娘娘的旨意出宫办事。”说着又看我一眼:“这是今儿个新来的女官。”

我冲着那两名侍从微微一笑,同样拿出了自己的凤章玉令。

“不知是琅嬛姐姐,冒犯了!”两名侍从恭敬地抱拳一礼,退让到一边:“二位请吧,皇后娘娘今日身子不爽,一直待在殿内不见人,也不肯吃东西。您来了正好劝劝她……”

“我知道了。俪兮,你随我来。”琅嬛一仰头,示意我跟上。

大殿前,琅嬛轻轻附在门边对里头唤道:“娘娘,是琅嬛回来了。”

我只觉得好笑。演戏演到这个地步,连我都要怀疑方才见过的是不是萧皇后了。

“琅嬛……回来了?”

殿内传来纤细的声音,带着少许惊讶或是……不安?

我蹙了蹙眉,总觉得有些不妥。却见琅嬛吱呀一声推开了殿门——原来这门根本就没有闩上。内殿里光线依旧昏暗,琅嬛领着我迈进殿去,“俪兮,把门关上。”

我反手掩上门,这才转过身来,仔细打量内殿里的陈设。

“琅嬛,你还带了谁来?”殿内的女子问。

“回娘娘,是一名新来的女官。”琅嬛答道。

“呵……这里没有外人,你还要继续演戏么?”那女子忽地冷笑起来,“罢了,娘娘不在此处,你不必对我如此恭敬。”

我微微睁大双眼。原来……殿内的女子果然不是皇后。

随琅嬛近前去,鲛纱帐下,枫红的上等锦缎泛出如水般柔和缱绻的光晕,上头绣着五彩凤羽与祥云。床头两侧立着两只纯金仙鹤灯座,红烛高燃,放出不甚明亮的光来。帐中坐着一名女子,乌黑的长披散,裹着锦被抱着膝蜷在那里。她的身上似是只着了件雪白的中衣,纱帐模糊了视线,我看不清她的面容。

“你是谁?”这女子仰起头来,隔着纱帐望向我。

我看了一眼琅嬛,见她并无阻拦之意,便答道:“奴家是紫翠楼的老板,杜俪兮。”

“杜俪兮?……是你?”这女子直起身子,伸手撩开纱帐。

我一愣,对上她略显苍白的容颜。她亦直直地凝望着我。

这是我见过的最美的女子,我无法用言语形容她的姿容,或许“倾国倾城”这四个字,便是为她量身打造的。只着白色中衣,如此凄楚可怜地仰头看我,她的眸中竟蓄起了泪水。

见她如此,我疑惑道:“你……认识我么?”

忽然,琅嬛冷冷地开口了:

“她没见过你,可是她知道你。她就是安虞王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