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昭离开秦府之时,正值官吏陆续散衙之际,道路颇为拥挤,尤其是几处靠近城门的官道,都是大大小小的官轿或者骡车,几乎是围个水泄不通。
侍书撩起窗帘往外头看了一眼,片刻后就不禁蹙起了细眉,回头朝沈昭道:“婢子瞧这模样,可非一时半会儿散得开的。只怕等回到府里,时日已是不早。”
“无妨。”沈昭微微笑了笑,神色间带些许轻快,“全当是京城一日游罢了。”
自京师局势隐晦不明后,沈昭恐形势难制,多为沉闷,难得轻快之时。今日这般模样,已是许久不见。
两个丫鬟见此,心中更是欢快。
侍画随即就在一旁笑道:
“既是京城一日游,姑娘不如四处游赏一番。婢子记得少爷近来喜好六一居士的文集,您原想给他寻套古籍,却囿于琐事,甚少出府赏看,此刻正是天时地利人和。”
“正是此理。”
侍书亦在一旁附和。
沈昭心知她们是苦于庭院乏味,得见外间万种风情,自是瘙痒难耐,故而耽于此处,不肯移步。再者,这般机会素日里并不多。
她自是愿意全了这番小心思。
当下便令车把式掉头往皇城里头几处热闹的坊市走。
即便是游赏,以她们的身份亦不可大摇大摆地上街,至多是待在车中游览一番,却足以平复心中念想。可惜时日渐晚,街上行人渐少,倒遇不见行人如织的境况。
她们眼下所在坊市正是几处最为繁华的。就在正阳门外,离六部五寺并不远,因而此处竹简古籍,笔墨纸砚,茶楼酒肆最是繁多。
“我记得翰墨书局就在这时雍坊附近,可未记错罢。”
沈昭说着,下意识地便掀起窗帘扫视了一眼,便见到数位青袍文士或者襕衫学子在一店铺前进进出出,仔细看去,正是翰墨书局。
她随即吩咐车把式将车停至一旁。
“随我下去瞧一瞧罢。”
侍书连忙拿过帷帽替她带上,又一面让人将杌子放在一侧,领着人下车。还未等沈昭将身子探出车去,复又听到不远处传来一阵吆喝。
“都让一让,让一让啊!首辅大人的官轿要暂落此处,可别莽撞行事,惊到了他老人家。”
外头果然传来稀稀落落的声响,多半是让路的,亦有一睹风采者。隐约间还可听到几声不大不小的抱怨,复又被身侧之人给制止。
见到此景,几人皆怔了一下。
沈昭的身子亦是一顿,透过侍书打起的车帘,刚好可看到一顶靛青色的官轿缓缓移来。
官轿并不起眼,上头甚至难见繁杂的纹路,只在四角缀了同色流苏。由四个身穿青布衫的高壮男子抬着,在其轿侧还站着一身穿收口青衣,腰配长刀的男子,方才喊话者便是此人。
这几人外貌形态皆极为普通,若是没入人群之中,必不会引人注意。但沈昭一眼看去便知晓,他们皆为身手绝佳之辈。此等人寻常得其一便不易,也唯程濂之辈可一次使唤数人。
她往日不曾在街上见过程濂,今日一看,才发觉这阵势着实不小。
“姑娘。”
侍画在后头小心提醒了一句。
沈昭才发觉自己这半探身子的姿势确有几分不雅。当即便回过神来,就着侍书打起的帘子下了车。
这才发觉程濂亦有入翰墨书局,一探究竟之意,难怪先前会着仆从清扫通道。此处虽因紧靠京城,相较别坊秩序更为井然,但到底人多眼杂,他又身份尊贵,不得不防。
只是众人一时想不透他为何亲临此处,还这般大张旗鼓。
这时身侧又传来阵阵私语。
“……朝野流言你先前莫非不曾听闻?”
“有何流言?我竟不知。”
“听闻近日,陛下沉于书画之道,尤好吴道子之古画。首辅大人知晓此事后,便着人搜寻真迹供于陛下。据传翰墨书局无意中得其一罕见真迹,偏生有人先一步得此消息,致使首辅大人晚来片刻,这才亲自前来商讨。”
“……首辅大人这般,亦是有心了。”
“正是如此。他老人家对陛下可是忠心耿耿,尽职尽责。”
“若非如此,陛下又怎会那般信任他老人家?之前福州海运与西北马市虽出了乱子,可首辅大人恩宠仍在。”
这是说自那罚俸抄书后,崇仁皇帝态度一如既往。
沈昭在一旁听得此言,不免冷笑。
确实尽职尽责。
连幅书画也要亲自寻来孝敬。
侍画却在一旁微微蹙眉。
“这可不像程首辅之行事。”
沈昭闻言略感讶异,忍不住偏头看了她一眼,轻声道:“接着说。”
侍画未曾想自己随意一言,倒惹得沈昭上心了,不由得怔了片刻。“……婢子只是听闻程首辅为人很是清贵,少见他有这般举措。”
沈昭笑了一下。
“为人清贵可非这般用处。”
两个丫鬟听闻,皆有几分迷糊,忍不住瞪圆了眼睛。
沈昭倒懒得同她们解释。
无论是谁,并非生来就愿意卑躬屈膝,小意奉承。程濂能得清贵之名声,不过是位高权重,无需乞求罢了。可若情况并不乐观,他当然会低头。
若程濂今日真是走投无路,需亲自寻真迹奉承崇仁皇帝,那只能说明他之地位岌岌可危。
不过未免有夸大之嫌疑。
毕竟形势并未那般险峻,他亦不必如此。
沈昭思及此处,忍不住摇摇头。
“罢了,随我进去罢。店家也未说,程首辅进去后,就不许我等平民进门。且以程首辅宽厚仁慈的性情,亦不会认可此事。”
她今日既已打算来这翰墨书局逛一圈,便不会半途而废。别说只是程濂来了此处,她怎么都要恶心一番。便是崇仁皇帝亲临,她亦会想法子进门。
果然,沈昭话一落。
人群中的窃窃私语就少了些,原先替程濂开路的贴身侍卫顿时将目光放了过来,眼神里带着些许恼火与不悦,似是被人辱骂了一般。
程濂倒是十分淡然,只是偏头看了她一眼,笑容意味深长。而后才朝自己的随从示意,“老夫今日只是来寻画,与尔等并无二致,无需如此行事。”
随从当即应好。
沈昭却是心中一跳。
她曾数次露面,又与程党势不两立。程濂定然是认识她的,方才之笑绝非只是寒暄致意那般简单,再者,他们之间有何可寒暄的。
她在原地凝眸片刻,终究未得出结论。
有了沈昭那番话在前,程濂又特意言明,原站在门口的学子文士倒也不扭捏了,陆陆续续往里走。
过了片刻,沈昭亦跟着进门。
许是程濂临门之故,书局里的气氛总带着几分冷凝之意。即便对方早已坐在二楼的隔间休息,底下的文人墨客仍不敢大声喧哗,多是低声耳语。
书局本是文雅静谧之处,沈昭倒未再做夺目之举。只是因程濂方才之神色,眼下便有几分心不在焉。虽是在挑选古籍,眼神却总往四处扫去。
程濂行事一向小心谨慎。
单看其身侧高手便可知晓,眼下,即便是二楼拐角处,也留有一人守着,不许旁人上去打搅。
“姑娘今日怎有些心不在焉?”
侍书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可是……”她用眼神示意了一下,“那边不太妥当?”
沈昭闻言,更是眉头微蹙。
她深以为今日之事略显古怪,兴许是她遗漏了某些地方。可脑海里的思绪倏忽一闪,终是难以明了。
“你待会儿指使个……”
她的话还未说完,却见一人手中端着茶壶,作小厮打扮,径直往楼梯口走去。
翰墨书局的生意一向不差,此刻人亦不少,他端着茶壶从后院出来,步子却是异常轻巧,轻易便避开了众人,还悄无声息。若非她一直注意着楼梯口,未必就能发觉。
她不禁细细往他身上瞧去。
十分普通的相貌与身段,实在寻不出特别之处,可往往越是普通越容易……他很快便到了楼梯口,隐约与那护卫说了两句话,护卫便微微侧过身子,放其上楼。
沈昭更觉讶异。
程濂身侧之护卫,竟是这般好说话吗么?
未等她理出头绪来,楼上突然传来瓷器碎裂的声音,紧接着便是刀刃相撞之音,其中还夹杂着物件撞毁之声,以及各种吆喝呼救声。
守在楼梯口的护卫深觉不妙,几个跳跃便爬上楼去。
及至此时,众人皆知楼上遭遇了何事,神色间多是惶恐不安,场面顿时混乱起来。
不消多时,外头猛地传来重物撞地之声,紧接着一片惊呼。片刻后又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其间夹杂着金铁之音。
此时,尚在门口徘徊的文士便呼叫起来。
“首辅大人遇刺了!兵马司的弓兵已去追缉刺客。此处已然安全,还请诸位保持镇定。”
这些事说来漫长,实则瞬息之间。
在场众人皆是过了许久,才堪堪反应过来。
侍书侍画倒因见识过此等之事,表现得格外镇定,只将目光放在沈昭身上,而此刻的沈昭却已是面沉如水。
两人皆是一惊。
“姑娘?!”
沈昭当即便低声说道:“侍书,你脚程快,即刻出去拦截刺客。侍画现在去玉鸣坊,将方才之事告知七表兄。”
两人虽不明所以,却领命行事。
“侍画!”
沈昭猛地将她喊住。
“去余宅时自行斟酌,注意周遭形势,切记不可轻举妄动!”
听得此言,两人更是深觉事态严重,不敢有丝毫怠慢。
沈昭站在原地看着她们飞奔而行,心里头忧虑愈加深重。这是她眼下唯一可做的应对之法,但愿一切只是谬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