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喜欢说大雁塔和小雁塔

是飞鸟铭记的痕迹

你喜欢在悲伤的时候微笑

说这样才像个人类

去年的那只小山妖

今年还迷路在长安

1

工作狂这种东西，有些人是主动申请的，有些人是被动变成的，罗敷说不清自己是哪一种。有时候半夜想起一个标题，她甚至都会爬起来记在一张白纸上再重新躺下睡觉。

暖玉已经在洛阳为了一个汉墓的文物修复盘桓了三个月，她向罗敷发出了命令，邀请闺蜜放下工作去那边好好休息几天。暖玉说了，吃住全包，时间全陪，罗敷是必须得去了。

在洛阳长途汽车站，穿着厚厚羽绒服的罗敷见到了同样穿得毛茸茸的暖玉，当罗敷把自己亲手织的红色羊毛围巾戴到暖玉的脖子上的时候，暖玉尖叫着抱住了她。

罗敷眼角的余光发现一个个子高高的男子正在打量着她，暖玉放开了罗敷，把她拉到那个男子身边介绍说：“我同事，卢立华，考古界最年轻的专家。”

罗敷猜测这位卢立华是暖玉新交的男朋友，他们做一样的工作，有一样的爱好，且这位卢立华质朴高大，应该堪为暖玉的良人了。罗敷投去了一个俏皮的眼神儿，暖玉那边，也正传来更古灵精怪的秋波，有暖玉在身边的日子，总是白日梦般。

“快从实招来，什么时候认识的？脾气真好，人看起来也可靠，我们最独立的职业女性周大小姐，也终于有了男朋友了。”到了酒店房间，罗敷迫不及待地追问起来。

暖玉笑倒在了床上：“mygod！罗小姐，你可是大错特错了，今天这位卢立华先生，是介绍给你认识的，我这个媒人，当得真是太失败了！人家一心一意观察你，你怎么就没有想到是为了你而来的呢？我最讨厌那种在女朋友的女友身上打主意的男人，我的男朋友若是这样，早就有秘方置他于死地了，还能轮到你见到他啊？”

在暖玉的笑声里，洛阳的空气温暖如春风，罗敷一下子扑到了暖玉身上：“周大小姐，你这哪里是让我来洛阳休息和放松，你诓了我来，原来竟是想卖了我好数钱呀！”

“罗敷，你也不看看自己才几斤几两，卖了你，还不如卖了我前天挖掘的唐三彩骆驼好数钱呢！”

罗敷简单收拾了一下就和暖玉下了楼，卢立华还在大堂耐心地等待着她们。他带她们去了酒店附近一家干净的饭馆吃饭，等到菜上来了，罗敷发现，几乎都是她爱吃的菜，原来这家饭馆主营的，是下江菜。

卢立华吃得很少，罗敷和暖玉倒是因为有说不完的闲话佐餐不知不觉吃了很多菜。罗敷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她刚才把手套落在了长途大巴上了。暖玉说：“落下了就落下了，不要从西安来就看不起洛阳了，这里也是东都好不啦，一双手套还是容易买到的！”卢立华说他离开一下，半个小时后才回来，这时罗敷和暖玉也差不多吃撑了，而他已经买了单。等她们起身的时候，他拿出两双手套来，一人递了一双。暖玉用狡黠的眼光扫了扫卢立华又扫了扫罗敷：“我今天沾光了，阿迪的手套，可不便宜哦！卢立华，我认识你一年，你都没有送我一样礼物，今天美女同学一到，我就跟着沾光，真后悔没有早点儿让她来洛阳。”

卢立华的脸忽地红了。罗敷戴上卢立华送的手套，除了梅朝晖，已经有很多年，她没有接到过男人送的这种温暖的礼物了。也许她应该听暖玉的，试着和卢立华交往一下也不是什么坏事，但这卢立华和梅朝晖有什么区别呢？她很快放弃了这个一闪而过的念头。

下午卢立华一直陪着罗敷和暖玉在城里乱逛，逛完了两个博物馆，因为暖玉要给自己添置一些衣物，他又陪着两个女人逛完了两家百货公司。这简直就是无可挑剔的好男人代表，偏偏他身边的两个女人，一个已经心有所属，一个是心弄丢了还没有捡回来，都无法把他作为选择的对象。

暖玉晚上没有回自己的住所，她在酒店陪着罗敷。

“我还没有放下左思，我以为自己已经放下了，其实一直没有，我现在没有办法接受任何男人。”罗敷只得向暖玉坦白。

“罗敷，我虽然没有结婚，可是有人照顾我，你懂吧！你呢，你那么需要一个人照顾，却身边没有一个人，你沉迷在幻象里干什么？”

幻象？也许，只有沉迷在那个角落里，世界才是安全的。“暖玉，我不知道为什么忘不了左思，忘不了他的温存，甚至还忘不了他的谎言！我想，也许我本来也配不上什么美好的生活！”罗敷已经脱光了衣服钻进了被窝里。

暖玉跳下自己的床靠在她身边：“我没有让你忘掉一切，但牢记又有什么用？这个凡俗尘世的确不是我们当初在太白大学读书时幻想的那样，但它还有美好存在，我一直想跟你说这个。从我认识你的那一天起，对于我来说，你就是美好的一部分，别说是一个人，就算是一条小狗，你也从来不会去伤害。你给了我那么多关于青春的美好回忆，想起你的模样，就是你在帮我缝扣子，帮我洗衣服，在学校大澡堂洗澡时你帮我擦背上的水珠……罗敷，你配得上任何美好的男人，只要我活在这个世上一天，我都会固执己见地相信，你是这世上最美好的女子之一，你有资格获得幸福！”

罗敷在被窝里哇哇地哭起来，暖玉抱住了罗敷的头。

“好了，一个眼睛哭肿得像桃子的女人，我想卖也卖不出去了。”暖玉似乎有一种天生的哄罗敷笑的能力，那些太白大学一起共度的时光，只是将她的这种能力发掘出来了而已。

只要暖玉在，罗敷并没有真正地孤独过。在西安时那些郁积于心中所有的被遗弃的悲伤，全然消失了，她很快在暖玉的怀抱中进入了甜美的梦乡。

2

西安显然刚刚下过一场很大的雪，整个城市被包裹在银白色的世界里，平日熙熙攘攘的长途汽车站显得异常安静。罗敷偶然抬了抬头，忽然发现天上满满地飘浮着红色的云朵，它们如怒放在天空的花朵，无边无际地尽情开放着，在皑皑白雪的映衬下愈益娇艳，使这个城市瞬间化身为一个童话里的仙境。如果一直待在这个城市，有时会有一种被它吞噬的恐惧，一旦离开它几天再回来，却总是能发现它的别样美丽。西安不是她的罗敷小镇，无疑也是她的家乡。此刻，没有人表示不满，这里就是它全部子民的天堂。

她在双层大巴上使劲嗅着空气中甜蜜的芳香，那一定是天上红色花朵散发出来的。来自仙境的芳香，滋养着它的儿女，滋养着这个城市所有不安定的灵魂。

沉浸于幻想中的罗敷，被杨幻儿的电话惊醒过来。“你现在哪里？要是回了西安，赶快到我这儿来一趟。我有急事找你！”杨幻儿的声音嘶哑，罗敷几乎都听不出是她的声音。

罗敷提着行李箱匆匆赶到杨幻儿的办公室，原来杨幻儿明天要接待从台湾来的作家李熙文，需要找一个嘉宾主持。“李熙文是你喜欢的台湾作家，你读过她的全部作品，明天活动的嘉宾主持，你来做最适合不过了！我哪儿熟悉李熙文的作品，再说，你看看我，嗓子发炎这么厉害，你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话说到这份儿上了，我能不英雄救美吗？只是明天会有不少媒体来采访，我又从来没有主持过现场活动的经验，让我写点儿东西我是不发憷，可上台演讲，我还是心里没有底！你不怕我砸了你的场子，败坏了书城的名声？”

“罗敷，这些年的晚上和周末你一直在各个大学读书，那么多内容，总该记得点儿吧？李熙文的阅读量未必有你多，而且她的口才相当好，你只是起个串场的作用，连我这半瓢水都主持过无数现场活动，你也看到过不少次了，即便是打个结巴，想不到词儿，也能随意支吾过去，你再推三阻四的，我会认为你是谦虚过度了！”杨幻儿几乎是在循循善诱。

罗敷答应了杨幻儿的请求，回到家，又怕明天现场表现不佳，到底写了一个草稿打印出来，默默看了三四遍才睡下。

“有请来自台湾的作家李熙文小姐！”当罗敷开口说出第一句之后，接下来的一切就变得顺理成章了，她甚至没有打一个结巴就顺利地主持完了这场名为“理想国女性”的现场活动。

那天来的读者有三百多人，但整个场面秩序井然，在活动最后十分钟的自由提问时间里，不断有人向李熙文提问，居然还有人向罗敷请教“如何成为一个好编辑”，罗敷想也没想就回答道：“热爱和敬业，有了这两个条件，你所有的能力都会被激发出来。”罗敷想到了林海生，“向你遇的优秀前辈学习”，她无意识地补充了一句，她有好几个月没有见到他了。某种思念像窗外纷纷扬扬的雪花一样蔓延开来，“如果不是那么擅长走神损耗了你的聪明，罗敷，你会成为另外一个女人！”杨幻儿发来一条短信，罗敷吐了吐舌头，注意力回到了现场。

李熙文小姐已经写了不下二十本书，毫无疑问，她成功地把自己塑造成了一个身心灵的代言人形象。但她本人的行事风格，却在罗敷见过她一面后，再也不想看她的任何一本书。这次杨幻儿邀请她来讲座，她对杨幻儿提的条件是必须住在丽晶酒店，出场费三千块，一分也不能少。不巧丽晶酒店已经住满了人，订不到房间了，于是杨幻儿只得帮她订了香格里拉酒店，这下捅了马蜂窝，李大小姐当时就说要取消下午在花间沙书城的演讲，杨幻儿好说歹说，总算哄得她没有取消演讲，条件是杨幻儿将演讲的出场费提高到了四千块。

本来演讲活动下午两点开始，可她中午十二点才姗姗到达西安，就已经令杨幻儿大为光火了，结果她下了飞机的第一件事情又是和杨幻儿谈住酒店的条件。如果是从前的杨幻儿，肯定会上去给李熙文一个耳光，但现在的杨总，必须解决问题而不是放任自己的火暴脾气——轻声地用台湾腔哄着李熙文，总算一切如常地进行了下来。

演讲活动结束，李熙文带着自己的助理扬长而去，先前在电话里的客气，不知道为什么全部不见了，她甚至都没有对杨幻儿和罗敷说一声“谢谢”。

以当天三百个读者每人在花间沙书城买了一本李熙文的书计算成本，杨幻儿明显是蚀了本。好在更多活动请来的演讲者都是免费的，旁人也不用担心她会在经营上不能持续发展。

活动结束后，杨幻儿塞过来一个信封，罗敷不解，打开一看，竟是五百块钱。罗敷正要退还，杨幻儿故作生气状：“看样子无论我怎么教，你也没有变聪明点儿，我真是太失败了！罗敷，你付出了劳动，我生病了你能来救场，我已经要很感谢你了，难道作为朋友你就没有价值吗，你的付出配得上这五百块，等以后我有钱了，我给你的车马费会更厚一些的！”

“幻儿，你对我真好！”罗敷在离开的时候给杨幻儿发了一条短信。

“你要坚持成为一个对我有用的人，这样我才会永远对你好。”杨幻儿的回复，像是一个恶狠狠的承诺。

3

虽然在西安生活多年，罗敷的西安话却是始终讲不利索，后来就索性放弃了鹦鹉学舌的打算。

优越感这种事儿，有时候需要很多条件，有时候这条件可能只是那么一点儿和周围人的区别，基于此，个别人会生发严重的智力上的优越感。选择在西安生活的外省人并不多，但因为历史原因，这个城市生活着一大批河南人。他们会讲普通话，会讲西安话，会讲河南话，一般来说，这些会讲三种语言的土著人最容易把自己当成西安的正宗居民，其他会讲两种语言尤其是罗敷这种只会讲一种普通话的人，当然就是不可置疑的异乡人了。

罗敷的大学同学田桑子在唐城电视台工作，是《城市故事》栏目的副导演，她策划了一个“异乡人”的话题，需要拍摄四个外地人的工作和生活，她请罗敷“友情出镜”一下。罗敷形象和工作都堪称体面，她来做“异乡人”的代表，算是有些说服力。而所谓“友情”就是不管罗敷是否乐意，都得接受老同学安排的采访。

这个城市给予她的全部，她现在已经毫无挑剔地学会接受了。有些时候，她也会抱怨出租车司机素质差，也会抱怨小偷多，她确实曾经被小偷偷过一次，连钱包带一个月的工资转眼不见，但真要让她承认自己是一个和西安关系松散的异乡人，她还是不大认同。

“只是一个电视节目而已啦。另一个副导演找来的‘友情’居然是长安县的，离我们台的演播室都不到十五里路呢，你总算是华山脚下的，说你是异乡人并不过分吧？”田桑子反复游说道。

“四个出镜的异乡人莫非都是托儿吧，桑子，你们怎么这样做节目啊？”

田桑子在电话那端哈哈大笑：“罗敷，我知道你一向聪明，但这个时候你不要表现出来好不好，揭你老同学的底儿，对你有什么好处？”

“好好好，我答应你就是了。”

拍摄当天，田桑子特意从一家服装公司借了一套著名品牌的正装，只是这衣服非常不适合罗敷，电视节目中出现的她，看起来被那套西装包裹得完全失去了平日的自如，拘谨得比任何一个异乡人都更像一个异乡人。

罗敷和田桑子一直来往不多，通过这次拍摄，算是又建立起了紧密联系。

拍摄结束，田桑子请罗敷在南郊的一家台湾餐厅吃饭。吃到一半，罗敷开起了玩笑：“刚才看你们节目的回放，我这个异乡人对自己的评价简直低得不能再低，我就是拿来衬托本地人幸福生活的漂泊者啊！”

“你以为，在这个城市，有谁认为自己是真正的主人吗？大部分人都如你我一样，始终觉得自己是漂泊者和异乡人！”

罗敷不得不认同自己这位老同学的结论，就在这个时候，她忽然接到一个电话，“我在北边未央湖旁边的一个村子里住着，我很想你，我的小宝宝！”左思从拉萨回来了！

“我马上来见你！”罗敷的手抖得握不住手机，甚至顾不得和田桑子解释原因就急急告别。她幻想此时的自己是个发明家，可以研制出一种随时启动的飞行器，它小小的刚刚可以坐下一个人，能准确无误地定位目的地，并在空中自如地快速穿行。

一个半小时之后，身穿贴身黑色羊绒大衣的罗敷，终于在未央湖边这个自己从来没有来过的村子里，见到了裹在一件已经没有形状棉袄里的左思。他瘦了，脸晒得脱了皮，有一些小的碎碎的皮屑挂在脸上。那些她不在他身边的时光，把左思改造为一个有浓浓高原红脸蛋的少数民族青年，还附带赠送了几分憔悴和苍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