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作者:李子悦      更新:2019-10-11 10:07      字数:3472

我们没有开灯就躺下了。然后以死神降临弥留者的速度彼此扒掉了对方的衣服,袒露出一个个需要慰藉的肉体来,还有我们干涸的灵魂。她的皮肤很白,整个房间像在下雪。我因此打了一个寒战,想到了一个人,一个同样能让我寒战起伏的女人,那让我惊天动地的女人啊,你现在也正被一个男人用如饥似渴的眼神掠夺着吗?我不敢想,我怕我的猜想是对的,侮辱了我们的过去。

“你的女人呢?”妓女刘感觉到我在她的床上想着别的女人,于是就停下来准备好了的情绪和姿势,第一次关心起我的个人生活来。

“和你一样,正在被啃噬。”

“你龌龊吧你。”

“我也不想这样,可是念头来了我想挡也挡不住,我拿什么挡啊。”我无奈地望着她。

没有沉默多久,她就再也坚持不下去无比伤心地哭了,这是她第二次当着我的面哭,这也是最后一个多情的湘女在我面前哭了。因为没有多久我就离开了湖南,远离了情场,丢失了欲望,开始了我彻头彻尾地一个南京小市民的肮脏生活,再也没有接触过一个湖南女人。

时针指向十二点的时候妓女刘总算开口说话了,她一开口就把我吓了一跳,她说这是她最后一个晚上了,明天早晨就会有一穿着红格子的男人过来把她给杀了,她说话的样子很认真,眼白又开始睁圆,似乎在给我预演她死时的样子,我知道她没有骗我。她开始在我面前展现伤疤,耳鬓、腋窝、肚脐,最让人不能忍受的是竟然连她的私处都不肯放过,我没有忍心再看去,我急不可待地想知道是谁这样残忍,心里莫名地涌上一股浩然正气,妈的,长得这么漂亮还不满足,还打,这简直是暴殄天物啊。我骂了出来,我从来就没这么气愤过。她没有再让我骂下去,因为骂也没有用,没有谁能阻止他走过来的步伐,她有些悲呛地说。他到底是谁,我让你回答是谁,我没有让你回答什么步伐不步伐的,我几乎气疯了,那是我生平当中最富有正义感的一次,我敢和你打赌,当时要是有架机关枪让我去挡我也会毫不迟疑地冲上去。我男朋友,她有些不情愿地对我说。你男朋友?你说什?你喊他男朋友?他都要杀你了你还喊他男朋友?他这么凶这么拽怎么不到香港砸场子去啊,缩在内地充什么好汉。我随手把她垫着的枕头扔到了地板上,撞翻了一个杯子,没有碎,水滴答滴答地淌着,没完没了,把我的怒火也给浇灭了。她始终很冷静,似乎随时都在等死,确切地说她想看清死神到底长什么样。他是我的初恋,而我不是他的,这是我永远不甘的,他被伤害过,所以一直以来他和我在一起仅仅就是为了报复女人,补偿他的过去,而这是我后来知道的,可惜我已经投入了,没有办法再退出来了,他也不准我退,他不允许我接近任何男人。我说我有些累了,我确实有点累了。我想我还是忍了,我不想活着再成为第二个他,我不想伤害任何人。我有些累了,我翻了一个身又说了一遍。他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我了解他,我不想把事情闹大。我一下子跳了起来,你报警啊,你报警不就都解决了吗。她只是略抬了一下眼皮就不再看我了,没有说一句话。我重新座了下来,恢复了常态。你还能给我一支烟吗,像以前那样。真抱歉,就这个了,我从兜里掏出一根压扁的银白递给了她。火光一亮,我瞥见了她那双哭肿的眼睛,不觉有些疼惜。睡吧,睡着了也就什么都没有了,我掠了一下她零乱的头发安慰她说,我知道这也是徒劳,而我总是喜欢做徒劳无功的事情。我没想到我刚一说完,她就躺下了,像个孩子一样把我的一只手捧在了脸上,她很听话。明天我请你吃早餐,像拿一块糖哄小孩子入睡一样,我想用明天的早餐让她早点睡去。不用了。用。不用了。她勉强笑了一下,比烛光还要微弱。我能够感觉到她的颤抖。

3

天明的时候我履行了自己的诺言,真的从床上爬起来到街上给她买了早餐,有春卷,有豆沙包,有粽子,当然我又给她加了两杯绿豆粥。街上的人还没有出来,偶有几个人出现大多都围在店口,有气无力地扯着米粉,神情疲惫地正往并不宽松的嘴里送来送去。我有意识地加快了脚步,因为妓女刘就要醒了,她醒来的时候会是什么模样呢?是否会像赵彬彬一样死赖在床上打滚呢?

我急于想了解这一切或者说急于想看一眼赵彬彬,越走越快,直至不自觉地竟小跑了起来,直到撞在了一家餐馆外面的空调机上,这才后悔自己不该那么急,反正有的是时间。我被空调机反弹到了地上,好久都没有爬起来,手不停地搓着受伤的额头,又不时地把手移过来看看有没有流血。过了几分钟我见没有流血的迹象便放心地拍拍屁股从地上爬起来,可是我们的早餐都已经掉在了地上了,粘满了灰尘。

我两手空空地往前走,埋怨自己这觉是白起了,渐渐地我看到了高挂在二楼的旅馆的招牌了,下面围满了花花绿绿的人群,我预感到有什么事发生,见势跑了过去,事实果真如此,妓女刘趴在血泊里一动不动,她死了,衣服还完好无损,显然她是被人活生生地从楼上丢下来的。沿着血去的方向蜿蜒看去,不远处还躺着一个人,衣裳已经被撕成布条,随着风来的方向在主人的身子上尽情摇曳着,我看得有些眩晕,径直走了过去,并竭力打着双腿不让自己摔倒,我还是摔倒了,本来我还能控制得住,可我一看到地上躺着的竟然是陈皮所以脑子一轰骨架子就散了,他浑身是刀口,一道一道的像极了斑马身上的纹线,小腹上还插着一把条形刀,他的嘴随着气体的进进出出还象征性地抽动着,我无比高兴地看到他还没有死,可是他伤的实在是太重了,所以我马上又无比沮丧地看到他就要死了。我把耳朵俯了上去,声音断断续续地在他血迹斑斑的嘴角滑落。我听得很认真,像是自己在说。

“我找了你一个晚上了。”

他停止了一会儿,似乎要把他蓄积多年的力气都拿出来,我相信他是真的拿出来了,不然我不会越听越清晰,越听越伤心。

“我是来告诉你,我压根就没给赵彬彬吸过什么,一切都是骗局,是骗局。”

我没有听从他的眼神插上他想听到的我的半句见解,我想把时间都腾给他,让他尽可能地说得更多些,我知道他的时间真的不多了。还好接下来他说得很流利,没有一句是费力的,我甚至都觉得他将长久地停留在人世间滔滔不绝而不是五分钟过后跨过滚滚红尘,进入另一个用来吓人的世界。他在回光返照。

“……这一切都是赵彬彬让我伪装的,她说她一刻也不能活在对不起你的内疚中,尤其是在下雨天,在初恋袭来的阴影中,她觉得自己简直就是条死尸,她千方百计地混入戒毒所就是要你对她失望,绝望,放弃……”

我的眼睛一片模糊,泪水打着转找不到可以不被人发现的出口。

“……现在她只想随便找个人嫁掉,只有这样才能稍微减轻她内心的痛苦,她太爱你了,所以她不能原谅自己身上的任何瑕疵,所以你们注定不能在一起,对不起,你也原谅我吧,我这么做也是不得已,这样我就不用拆了东墙补西墙再还那一千块钱了,你知道我从越南回来还是没有一分钱,我什么时候有过一分钱呢。”

我听得眼泪直流,竟忘了问他是被谁捅的,等我再想起来的时候,他已经捂住胸口不行了,只是一个劲地摇头,然后头一歪,静静地走了。我看到朋友就这么死在街上,心里无比忏悔。我知道是我连累了他,妓女刘说得对他什么都干得出来,他果然干出来了,要不是来找我陈皮决不会死,他把陈皮当成我了,可我干了什么呢?--他要杀死我。我把她哄睡我也就睡了,我什么都没做,我只想在夜晚来临的时候有个女人在我身边静静地躺着而已。

我在巡警没有赶来之前,一路都在想着这个问题,我不希望看到巡警,我不喜欢他们没完没了地问话,而干不出任何声响来。我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他把陈皮当成我了,他把陈皮杀死了”,尽量走得快些,逃离得更远些,我要不停地重复,再重复,力争在最短的时间之内把我的脑子搞浑,忘掉刚才所发生的一切,包括我摔掉的绿豆粥。

但是当我回到宿舍,貌似心平气和地坐到床沿上的时候,我才知道不管我重复多少遍陈皮的死都是没有用的,我不仅忘不掉刚才所发生的一切,反而更加想念起赵彬彬来,赵彬彬你怎么就那么傻啊,你就不能想想我还和周小菁上过床吗,你就不看看我像极了一个行动诡异孤僻无双的精神分裂症患者吗,你看清楚啊,我是一个无业可务无事可做一事无成牛逼烘烘的流浪汗啊,我是一个麻木不仁临阵脱逃喜新厌旧装腔作势的小市侩啊,我是一个--我就是行尸走肉啊。你说你怎么就配不上我呢,明明是我配不上你--我的赵彬彬,我前世今生今生今世前生后世前世后生的赵彬彬,我春天的浅草,我夏天的池塘,我秋天的果树,我冬天的小棉袄,没有你,你让我怎么活啊。

4

既然了解了真相,那就要坚持。时至今日我依然固执地这么认为。所以那个时候,一听到赵彬彬离开我的真相,我就决定暂时安定下来了,我想在这个城市里能呆多久就呆多久,直至赵彬彬出现,或者说至少能再让我见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