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罗音沿着河床走，斑驳的树影投在他的身上，就像在自家院子里散步时那样悠闲。亚罗音想起了自己童年时在赫尔华沙，老实说也不全是苦闷的回忆。

卡恩塔家的院子是一个非常典型的南方庄园，院子前种着比当时的亚罗音还高的棉花，亚罗音经常记得夏天日落之时，暑气未退，橘红色的光照在大地上，悠然远去的鹄、燕的声音。在院墙外是高大的树茎干练的高大乔木，沿着用木板铺就的穿过灌木林的路走大约一百步——以亚罗音当时的体型算——就可以穿过沼泽，到达河边。阿德尔哥哥曾经带自己和他的朋友们一起到船上，其中一个人是拉博尔，然后一起到河面上去泛水。

那时候，孩子们是不允许轻易到河上去的，因为河里有许多危险的生物，其中有一种体长大约十五尺的大鱼，甚至能咬死河边河水的牲口。而另外有一种鱼曾经在不到一分钟内把一个趴在船边的人的双腿啃得只剩白骨。

那时候，亚罗音还十分依赖兄长阿德尔，和拉博尔的关系也不错，在亚罗音像奴隶的孩子们一样光着脚坐在廊道上看橘色的斜阳和院子里的奴隶们收棉花的时候，是阿德尔教训他要“注意自己的身份”，并且用他在担任赫尔华沙书记员的第一份薪饷给亚罗音买了一双非常柔软的皮靴。

直到后来帕弗洛斯塔兄弟双双跪在潘楚尔宫门前，直到莱科恩洛斯塔说出“不喜欢不代表不在乎”，亚罗音才想通了，不管自己如何否认，阿德尔都曾给予了自己兄长的关爱。

或许现在是回报他的最好机会，但也就此为止了。

亚罗音微微吸了口气，说：“兰德罗亚，你直到为什么巫山不积雪吗？”

兰德罗亚说：“我之前派军队进驻这里的时候，也派了人进来调查巫山的风土，详情还没有眉目。”

“那现在就到了揭晓答案的时候了。”

亚罗音带兰德罗亚走到巫山主峰北麓，离开溪谷，顺着越发清晰的轰隆，找到了一个断崖，崖边挂着一条大约两百尺高的瀑布，在崖下大约七十尺是一个水潭。瀑布飘出的水雾在日光下形成一条隐隐若现的彩虹。

“这里是……”

“龙潭。顾名思义，龙栖息的水域。水很急，自己小心。”亚罗音拍了拍兰德罗亚的肩膀，后退两步，迈开步子纵身一跃，跳下了水潭，溅起一朵水花。

兰德罗亚倒抽了口冷气，四下环顾，的确也找不到路了，他只能叹了口气，跟着后退了两步，纵身一跃跳了下去。

兰德罗亚扎进水里之后巨大的压力几乎让他瞬间晕厥过去，瀑布水流很大，兰德罗亚在水里被卷得晕头转向，连眼睛都睁不开，更何言控制自己的身体。兰德罗亚还没来得及因为被卷进巨大的水流而慌张，他就被人抓住了手腕，然后猛的一拽——这力量比急流还要强大，几乎要把兰德罗亚撕成两半。

在几乎昏厥的体验之后，兰德罗亚突然冒出了水面，他急忙抢了一口气，胸腔张开，饱饱的吸了一大口空气。

兰德罗亚被人拽着手腕，拖上了浅水区，他身上这副沉重的铠甲让他其实没办法浮出水面。

等兰德罗亚抹掉脸上的水睁开眼睛的时候，他发现自己什么都看不见，周围一片漆黑，身后是磅礴的瀑布巨响。

这时，漆黑中倏然亮起一点淡蓝色的光芒，这个光芒来自亚罗音的左手，来自他的巴兰亚之戒。把巴兰亚之戒能发光这个意外的惊喜暂且放下，兰德罗亚发现他们置身在一个岩洞中，岩洞里有一个和外面水潭相连的水池，如果不是亚罗音带路，恐怕这个岩洞永远都不会有人发现。

兰德罗亚急忙拖着吸了水的沉重的衣服和铠甲爬到岸上，站在亚罗音身边。

亚罗音把手往前一伸，这个岩洞一直往黑暗的前方延伸，而亚罗音就像一个提着煤灯的引路人，等着兰德罗亚能够从震撼中回过神来。

“你是怎么知道这种地方的。”兰德罗亚问。

“我知道的东西多着呢。”

亚罗音迈开脚步往深处走去，兰德罗亚也急忙跟上。

巴兰亚之戒的光芒并不扎眼，也不算很明亮，十尺范围内如白昼一般什么都能看的清清楚楚，出了这个范围就开始急剧衰减。

这个岩洞并不十分阴森凉爽，相反还有些暖和。

“有点像当初我和您第一次见面的地方咧。”兰德罗亚忍不住说。

“唔？你是说我把自己困起来的心牢吗，反正黑暗之处都是一个样。”

“不过话又说回来，当时的您可真是颓废呢……”兰德罗亚想起故事来，忍不住不分场合露出一个很是愉悦的笑容来。

“再揭我短你就自己找路出去。”

“是是——这斤斤计较的脾气还是没变呢。”

“还说？”

“不敢了！”

兰德罗亚迅速妥协，嬉皮笑脸的模样给人感觉很没原则似的。

“你不问我这个岩洞会通道哪里呢。”亚罗音的声音在岩洞里回荡。

“这个嘛……虽然比较碎片化，但如你所知，我对很多事也不是一无所知。巫山底下，沉睡着‘那个’不是吗。”

“哦，那你又说不知道？”

“这二者有关联吗？抱歉，没敢往那方面联想，不过巫山底下的‘那个’，的确还是知道的。”

“原来如此。难怪你敢跟我说，我之后就是你的时代，果然是沃菲特选中的天选之子啊，兰德罗亚。看来我击败龙曼什么的，也都在你的预料之内咯。”

“我知道很多事。比如你打算复活格诺莉亚的事，比如你打算如何击败龙曼的事，以及关于我自己的事。但是其中有很多很多事情都不清楚，因为某种原因，我知道的东西都是碎片一样的，有的只知道结尾，不知道开头，也不知道过程，有的只知道开头，不知道结尾和过程，所以我没有骗你，我想见证这一切。”

“那么，格诺莉亚复活的方法你是不知情的咯？”

“不知道。”

“那她到底复活了吗？”

“看你的了，我不是卖什么关子，因为你现在已经走在正确的路上了。如果你对自己有信心，那就应该对格诺莉亚的事有信心。不便多说了……”

“呵……你真是少有的会正确鼓励我的人啊。”

亚罗音和兰德罗亚继续在黑暗中前进，这个山洞里的岩石自亘古以来就没见过光亮，但它们也在期待着能和光明邂逅，它们之所以将坚固的躯体让出罅隙来，就是为了这一天。

地底之下，有比东洲最大的宫殿都要巨大得多的溶洞，如同传说中深海巨鲸的腹部。千奇百怪的石柱如同无数的圆塔或矗立或倒挂在地底溶洞中，小的只有小指一般，大的如同古代瓦尔图教圣殿的钟塔一样巨大，这些石柱映射着巴兰亚之戒的幽幽蓝光，却反射出各种不同的色彩，在光照下仿佛包裹着一层釉质的华美瓷器。

兰德罗亚对这种景致并没有发出惊讶或赞美的感慨，只是简单的喃喃了一句：“石钟乳啊……”

“嗯？你说什么？”亚罗音诧异的问。因为他从没听说过通用语中的“石钟乳”这个词汇。

“哦，就是……你们所说的‘瓷石柱’。”

“‘石钟乳’吗？这是哪里发明的词啊。”

“这个……无可奉告。”

“你懂的说不定比我还多呢。”

“某些关于大地的秘密，其实我知道的还真不比你少——我敢打赌。不过话又说回来，这里还真有点……热啊。”

“就是因为热，巫山才不会结冰不会积雪，原因嘛，就在前面了。”

兰德罗亚点了点头，继续跟在亚罗音身后往溶洞深处走。

但是越往前走，这种燥热就越发明显，连亚罗音都开始擦起汗来。

巫山深处，藏着能将山上的积雪都融化的巨大能量，知道这些能量之源、能找到这些能量之源、能利用这些能量的，也只有亚罗音这一个人而已。

灼热已经十分夸张，兰德罗亚身上的铠甲甚至已经被加热到可以透过单薄的夏衣直烫肌肤，他不时的要擦拭流到眼睛里的汗水，湿热的头发已经贴在皮肤上。他不知道这样什么时候是个头，怕自己还没走到尽头就已经热化了。

溶洞的尽头是一条只能容一人侧身通过的石隙，亚罗音侧身通过，勉强挤出一丝笑意，说：“小心别变成石板煎肉哦……”

“这可不是讲冷笑话的时候……啊，如果笑话能让人冷一点也不错。”兰德罗亚也跟着侧身挤到石头里，燥热让他浑身乏力，动作都有些迟钝了。兰德罗亚极力不让自己碰到石头，这些石头被这股热流蒸腾了不知多少年，真的能把肉给烫熟，他的手不小心碰了一下石壁就觉得像摸到了炒菜的铁锅一样，疼得牙关紧咬。

从石隙的另一头传来的阵阵热流，就像自深渊中吹来的暗潮让兰德罗亚难以控制自己的身体。他最终挤过了石隙，却累得忍不住要支着膝盖大口喘气，不单因为热浪把身体折磨得动弹不得，也因为这里的空气被加热了，含氧量严重不足，体力消耗非常大。

亚罗音和兰德罗亚站在石隙后的一块岩石下，眼前已经没有路了，只剩无尽的漆黑。

“这里就是了。”亚罗音的呼吸依然平静，他往前探着手，但是巴兰亚之戒的光环也无法探到漆黑的前方，仿佛前方就是通往冥府的深渊。

兰德罗亚本想说点什么，但是直觉告诉他，黑暗中有东西——一种言语无法名状的东西，自文明尚未萌芽的时代就存在的巨大的力量，那是热浪的根源，虽然依然是静止的状态，但是其巨大的力量源源不断的外涌，推挤着兰德罗亚。比面对龙曼的数十万大军时要更难以名状的窒息感，让兰德罗亚不用亚罗音解说吆喝，就蹒跚的走到断崖边上。

亚罗音改变了巴兰亚之戒的光芒发散方式，把光变成集中的一束，朝前方照射出去。

这束光打在大约二十步外，照到一块岩石一样的东西上，打出一块直径约三尺的地方来。光束四下照了照，这块“岩石”是有边线的，形状大致像一枚贝壳，而这种乌黑的岩石“贝壳”一块与一块相连，大小一致、方向统一，如果不是有人以鬼斧神工在这大山之中打造了这个堪称奇迹的攻城，就是本来如此。

这个巨大的空间里，隐隐传来一阵风过石罅的声音，但是仔细听来，这声音是有规律的，大约数秒响起一次。

兰德罗亚强制自己空白的脑袋冷静下来，拼命的搜索印象中与这块岩石的造型相匹配的东西，他突然看到了身上的板甲，想起了铠甲中有一种模仿鱼鳞做的鳞甲。

鳞……这是鳞啊，这块大约有二百平方尺大小的“岩石”，竟然是一枚——鳞？！

生物都会散发体热，和摄取的、挥发的能量成正比，但是生物的体表面积和体重是不成比例的，巨大的生物挥发的体温会不会高到不可思议的地步——这是兰德罗亚此前一直在想的问题，现在算是得到了亲眼证实。

面对这个体积大到体温可以像熔炉一样溶解崇山积雪的生物，兰德罗亚嘴里仿佛含了千斤的铅球，口齿不清的呢喃，“这……这就是……”

“啊……这个世界上存在的最大的生物。足以焚毁一切、湮灭万物、将泥土砂砾都烧成玻璃的终焉之兽……湮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