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星穹落下的伊萨都因之泪，是三年前亚罗音从底里安别斯湖底捞起来的，经过了多次转手，现在应该不会再转动了。

格诺莉亚当天晚上像小猫一样蜷起来睡觉，她将亚罗音送给她的伊萨都因之泪紧紧护在身前，行为似乎有点幼稚，可是不这样就无法感到安心。

而亚罗音在送出伊萨都因之泪后，感觉有些恍然若失，他所不知道的是，自己人生的一个阶段结束了。这种感觉有些微妙，好像享用了一顿盛宴，满意和意犹未尽共存，但一切已经结束了，不管怎样都结束了。虽然还有点意犹未尽，但是又不会为这种终止感而惋惜。

亚罗音和罗诗妮不是不能在一起，曾有圣灵预言他们如果能在一起，大概能长远千年。但是千年寂寞对亚罗音来说有些太过可怕。

人类——即便在获得至高的奖励，进阶为伟大圣灵，也改变不了自己是人类的事实。亚罗音站在全身镜之前，他浑身上下一丝不挂，一副身躯坦荡荡的映在眼前。亚罗音不需要用锻炼来保持健康和力量，他的身体已经被锁定在了某个时间节点，那是他人生的巅峰。他身上的筋肉没有一点赘余，身上脂油很少，都是结实的腱子肉，颇具美感。

然而，这副完美的身躯也有让亚罗音不想示人的地方。他身上布满了伤疤，即便已经完全平复不再有隆起，如同石头上的纹路一般，可是依然狰狞，没有这些伤痕就没有今天亚罗音的骇人实力。

亚罗音摸了摸自己的右膝盖，抚了抚自己的小腿胫骨，突然，他的手一颤，像是在暗处被什么咬了一下似的。

亚罗音眨了眨眼，略一思索。回到东洲之后，很多事一回忆起来就像梦一样不真实。

在救了艾莉西亚和阿基克之后，亚罗音就感觉情况有些不大妙，他现在反思，觉得还是自己鲁莽了。跑得了僧侣跑不了庙，艾莉西亚跑了，但她故乡的人怕是要遭殃了。

相反，如果她留在卡弗尔的身边，她故乡的人可能还能有红利——虽然这种想法很自私，但是很实际。格诺莉亚也是，她还是要自私的偏袒卡弗尔的话，就会给她的子民带来灾祸。如果她们都妥协，都愿意自己背上一个包袱，那很多人就得救了……亚罗音不免有些狠毒的想。

然而，人有时候就是这么自私，不得不说的是，格诺莉亚和艾莉西亚也都没有做错，她们所坚持的乃是人性和自由，如果有人因为自己的利益就逼迫她们杀父弑君、屈从暴力，那自己就不能坐视不理。

亚罗音攥紧手中拳头。

然而，事情的失控超过了亚罗音想象。艾莉西亚出逃之后，卡弗尔派手下去艾莉西亚故居的村子搜人，结果这个长官也是个昏货，他仗权执私，将周遭再搜刮了一顿。本来就已经一穷二白的蒂米利蒂斯南方人实在榨不出什么油水了，在艾莉西亚故乡的邻村那克鲁村，这长官终于恼羞成怒，无耻的挟持了数十位老人孩童逼迫村民交出窝藏的钱财。

当天晚上，走投无路的数个村的村民集结起来，打破蒂米利蒂斯军队的营地，将一百多名蒂米利蒂斯士兵全部杀尽，从此点燃了蒂米利蒂斯南方火药桶的导火索。

当时，帕蒂斯刚刚率领支援三族围歼黑骑士战役的南方军团回到赫尔华沙不久，心里一直发虚不已的阿德尔总算找回了自己的“剑”。

帕蒂斯功过相抵，不论奖罚，但是南方军团的指挥权被收了回去，帕蒂斯只继续担当阿德尔的近卫军统帅。

至于精灵恩锡都父女等人，阿德尔本不好意思让他们听命于自己的，但是恩锡都却说他们精灵的确欠了“帕蒂斯大人”一个重要的人情，所以愿意听阿德尔调遣。

紧接着，那克鲁村事件的消息就传到了阿德尔阵营耳中，敏锐的拉博尔谏言说:“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大人。我们接管南方军团的消息很快就会传到卡弗尔的耳朵里，在那之前迅速立起旗帜，一鼓作气推翻昏君，就是我们现在应该做的了。”

阿德尔并没有没有回答拉博尔的谏言，他不是胆怯，而是心里依然有顾忌。

“拉博尔，那些骑士的意向如何。”

“除了厄罗卡尔、罗斯卡帕斯、亚罗音这三人之外，其他人的问题都不大。”

阿德尔听了之后，眉头紧皱。

“这三个人可是最好的骑士。”

拉博尔坦然:“是的。”

“有骑士里应外合，我们的胜算很大，但是战争毕竟是人打的，亚罗音能用半年吃掉图格林六千人，我们手上人数比图格林更少，质量也难与图格林相提并论，如果不能除掉这个人的话，这场战争不好打。”

所有人都默然，最终还是拉博尔说:“厄罗卡尔的问题不大，罗斯卡帕斯的情况说不好，还是暂时不要轻举妄动。亚罗音的话，的确还是尽早排除的好，这个人的声望很足，如果能借卡弗尔把这个人除掉，那无异于自废双手，在蒂米利蒂斯人心里的印象雪上加霜，而我们则事半功倍。”

阿德尔略一思索，说:“亚罗音在格诺莉亚身边，不好处置，卡弗尔和亚罗音的关系几何，我们也不好猜测。先看卡弗尔的反应吧，我们先看看他们之间关系如何。”

“遵命。”

这之后，阿德尔开始联络南方各地的起义领袖，慢慢的组建完全听令于自己的军伍。阿德尔不但率领民众对抗蒂米利蒂斯，而且将试图与自己争取霸权的、试图利用自己的人进行剿除，因为事先的策划和布置得当，阿德尔的力量迅速膨胀。

阿德尔提倡坚决不向反复无常的暴君妥协，不为几个月的清净而放弃百年安宁，将战争进行到底，直到彻底推翻蒂米利蒂斯，为了表达决心，他还绞死了国王的特使——一个来转达王愿意许以阿德尔大量好处的臣子。

阿德尔的坚决态度，得南索斯加支援也变得资源丰裕起来，以及他广纳贤士、良将的行为，让诸多南方人趋之若鹜，即便是眼睛最拙的人也看得出，阿德尔是真的打算干一票大的。

这些投奔者中，有被迫流入山中成为匪寇的，有穷得实在看不到前路光芒的，有被卡弗尔逼得家破人亡、倾家荡产的，但也有一些是想跟着发一笔，或者借机报复别人以及这些想法的。阿德尔照单全收，但是信任和态度上，就明显有高低之别。

很快，阿德尔就将赫尔华沙完全变成了自己的地盘，拥有了一支由各地、各式各样的人组成的军旅，这支军旅大概有两万人，规模已经不逊于北方军团，而且还在不断壮大。

卡弗尔反应过来的时候，蒂米利蒂斯大半个南方几乎都已经响应了阿德尔。

“像以往一样，让波洛涅瓦去平叛不就是了。”喝得宿醉的卡弗尔在有些瘙痒的脑袋上挠了挠，想抓出一只虱子来。

王都的初秋依然阳光明媚，清晨时轻巧的鸟啼让人感觉怡然自得，丝毫没有乌云压城的危机感，卡弗尔感到厌烦，因为镇压叛乱这种事还用商量？

大殿上的人脸色都很为难，波洛涅瓦面露难色的出列回禀。“陛下，这次情况与先前都不同。南索斯加王大力支持自己的妹夫阿德尔，眼下阿德尔已经云集两万兵士，要朝王都进军。现在南方……”

“好啦好啦！”卡弗尔制止了波洛涅瓦的发言，说:“我问你，那两万人里，有多少是真正受过训练的兵士？又有多少是想趁机发笔横财的秃鹫？”

“陛下，这些都是积怨已深的百姓，他们……”

“乌合之众，乌合之众！”卡弗尔十分笃定的说。“我给你五千兵马，再派十位骑士助你，守住图斯走廊的白关，先把这些人的锐气挫下去，再进行打算。”

波洛涅瓦也不好再说什么，他领下了卡弗尔派给自己的任务。随后，卡弗尔又调内奇亚罗拉、洛克方根、封卡、恩托斯、萨拉蒂、迈尔文、巴斯特、利卡斯尔、阿斯亚和厄罗卡尔十位议会骑士以及一个大约五百人的骑士大队出征，只留下了沃亚特劳雷和亚罗音两个骑士。

格诺莉亚诧异亚罗音没有被外调，几乎整个东洲都知道亚罗音能征善战，但卡弗尔不知是出于不信任还是过于仰赖亚罗音，没让他远征。

亚罗音让格诺莉亚多多补偿和抚恤王都的子民，他的行为卡弗尔也看在眼里，但是毕竟不是什么坏事，所以卡弗尔也没太在意。亚罗音知道时间不多，他在树立王国子民对格诺莉亚的信任——他希望在万不得已的时候，立起一个有口皆碑的、一呼百应的新君主。

如果格诺莉亚的工作足够出色，那她至少还能凭王都的力量与阿德尔掰掰手腕。

“阿德尔绝对不会退兵。”没有面见卡弗尔的亚罗音在课堂上对格诺莉亚说。“他筹备了那么久，就是要谋取整个卢尔托巴贝内地区，取缔孱弱的蒂米利蒂斯。”

“可是，现在图格林大敌当前，如果我们王国内乱导致北域失守，即便阿德尔占据了纳尔森维迪斯，王座也坐不长远。”格诺莉亚说。

“所以，这就是罗斯卡帕斯的价值了。所有人——或许不包括卡弗尔——都知道北域是条不可触碰的火线。我们所有人，就像在坝底下的约架，一旦大坝溃堤，我们都将被冲走。阿德尔在赌，南索斯加也在赌。”

“可是，为什么南索斯加人也……”

“已经很明显了。南索斯加对蒂米利蒂斯这堵不安定的大坝有所不安，所以，他要扶持阿德尔，巩固北方栅栏。诺克利是个聪明人，他知道如果失去盟友的屏障，自己在图格林的铁蹄下必将体无完肤。诺克利支持阿德尔，就是在赌国运，如果阿德尔失败，南索斯加也完了。阿德尔也在赌，他一赌卡弗尔不会调北方军团南下，二赌罗斯卡帕斯不会率北方军团南下。”

“可是，罗斯卡帕斯如果……”格诺莉亚一顿，她忽然想起自己离开波尔蒂的时候亚罗音所说的话，她没有以皱，说：“你当初给罗斯卡帕斯下指令说，绝不许南下，难道就是因为……”

“没错。”亚罗音点了点头，“我下令罗斯卡帕斯：南方即便变成火海，北方军团也不许南下，否则就算赢得了战争，我们也必定只有被图格林灭亡的命运。国王手上的牌，远没有他自己想象中那么充裕，因为真正能投入战场的，只有我们这些中部地区的人而已。”

格诺莉亚眼神恍惚的瘫软的靠在座椅上。

“我在这里要提醒你，虽然恩督瑞亚看上去真的挺喜欢你的，但是个人情愫和王国利益没有可比性。我想给你指示的路有两条，一条趁图格林还没和我们彻底撕破脸，以借兵的名义，到你舅舅恩督瑞亚王处。好处有二，一是生命无虞而且可以得到厚待；二是可以凭借恩督瑞亚的力量，日后再起事复国。如果这条路不愿意走，就只剩一条，那就是取缔你的父王卡弗尔，只有卡弗尔和阿德尔两个选择，那情况只会一直恶化下去。”

“……”格诺莉亚皱起眉头，陷入了沉思。

不知为何，格诺莉亚的思绪并没有集中于自己和父王卡弗尔身上，她反而是想到了当初看的卡恩塔家族的调查结果。亚罗音杀了自己的兄弟，其实已然恶贯满盈，此后，受到刺激的阿德尔又强硬的逼卡恩塔交出宗族长的位置，到现在亚罗音对这些亲人视若无睹，不但站在了他们的对立面上，而且还撺掇自己也发动政变取缔父亲……

这个人的心里，难道真的没有一点“爱”吗？

格诺莉亚抬起头，看见亚罗音在等她的回复。亚罗音此前一直觉得格诺莉亚会在关键的时候做出“正确”的决定，并就此成为一个“成熟”的人，结果，格诺莉亚还是任性了。

“我……还是决定选择留下来，我的父王，或许是个昏庸的人，但是，我不想让他死，毕竟……他是我的父亲。”

亚罗音没说什么，他双手背过身后，略有些无奈的舒了口气，拳头在身后攥得是青筋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