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罗音将都恩一行人送出波尔蒂堡，目送他们离开驾着马车慢慢悠悠顺着大道朝南方走去。

他的手里依然遗留着精灵制造的木匣的淡雅幽香，只是木匣已经变成了一串珠宝。

那真的是价值连城的宝贝，由最好的矿脉中开采出的无色珠宝，打造成数十颗菱形钻石，编攒成一个三角形的挂坠。

当都恩拿出这个钻石编成的挂坠要与亚罗音交换冰花的时候，须发花白的弗瑞都非常心疼的试图制止他，但是他还是将这小小的钻石项链送给了亚罗音。都恩说，他要将“长成的钻石”带回阿利亚，送给自己的女儿。

与幻境中得到的硬币和精灵之处得到的冰花相比，这钻石挂坠看起来更为宝贵，然而对亚罗音来说，这东西反而让他更想脱手了。

幻境中得到的硬币，即便是亚罗音自己也很少听闻，是最最珍贵的宝物，而这朵被摘下之后就永不凋零的钻石状的冰花，虽然被精灵、矮人视为至宝，但亚罗音也见过、采过，价值少逊一等。到了矮人的珠宝，这已经是只要有钱就能买到的东西了，抛开微薄的个人情愫之外，反而是三样宝贝里最庸俗最没有价值的。

这三件东西都是珍宝，而在眼界开阔的亚罗音这里，这三样东西还是有品级之分的。他

一路上，亚罗音的脸色阴沉而严肃。

那些在罗恩戴尔王的描述对精灵具有压倒性优势的骑手，难道是传说中的……

仿佛是与亚罗音内心笼罩的阴霾呼应似的，从早上开始就一直挥之不去的灰暗天色，终于是下起了雨。

亚罗音和随从躲到街边的酒馆里，想等这场骤雨稍稍停歇再回城堡。

“这场雨来的真是突然，可能金立盾大省就要入冬了。”随从说。

“下雨只是会变得稍微冷一点，下入冬的定论未免太早了。”亚罗音拨去头上的雨滴，水汽使气温一下子降了下来，亚罗音把披肩拢了拢，就站在门廊下看雨。

“您需要来点酒吗，大人，我请客。”

“不需要。”亚罗音对这些路边酒馆的酒提不起一丁点兴趣，甚至还有些反感。

“那……我能喝一点吗，大人。”

“不行，除非你就要被冷死了。”

“是……”

雨势并没有停止的意思，如同乐曲一般，越发激昂高扬，雨声从喧哗到嘈杂，最后变成了轰鸣。天色竟然变得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仿佛已经入夜似的。

城镇边缘的人家比较珍视灯油，一般是不会点灯的，这酒馆见没人进店，也就任由店里店外这样黑着，这让亚罗音感觉自己躲的不是什么酒馆，而是一座山洞。

过了一会儿，或许是觉得真的有不方便，酒馆里还是慢慢的点了灯烛。柜台后的人点起了烛台，他听到亚罗音两人的对话，知道他们是不会进来喝酒了，但又碍于他们是军团的人而且其中一人似乎还是一位“大人”，也不敢多说什么。

天漏般的暴雨中，亚罗音不管想些什么，都像被雨冲刷的泥污一样瞬间就被冲了个干干净净，这不是因为亚罗音心智不坚定，而是最近事情比较多，他反而有些不知道该思考什么了。

就在亚罗音为这些事而躁动的时候，他的耳中突然听到了一些异于雨声的声音。

亚罗音曾经有一个瞬间以为是自己的错觉，但是他很快就发现这不是错觉，那个雨声中的杂音，在逐渐放大，好像在滂沱大雨中走近了自己似的。

但是并没有东西走来，这声音穿过了雨幕，直接传递到亚罗音的心里，甚至屏蔽了震耳欲聋的雨声。

那是歌，有人在唱歌。

歌声极其优美，并非智灵所能发出，更像是某种声音形式的魔法或者巫术。这歌声能传递到人的思维深处，本来应该会引起亚罗音的警惕，但是亚罗音能觉察到歌者对自己并无恶意，也就稍稍放松了下来。

亚罗音回头看了看随从和酒馆里的老板，他们都没有任何觉察，说明他们听不到这声音。

毫无疑问，有人在借这场暴雨为掩护，传唤自己。

亚罗音的脸往下一耷拉，心一沉。

“我还有事要处理，先走一步，你自己掂量时间。”亚罗音不等回复——因为他耳朵里已经听不到别的声音了，把随从扔在店里，扎进了雨帘中。

亚罗音循着歌声穿过已经没有行人的波尔蒂堡，打颤的牙关哈出一口口白气，又冷又气的来到了底里安别斯湖的湖边。

因为雨势太大，湖水暴涨而且地上汇入湖泊的水也很大，亚罗音一个不小心，已经走到了齐腰深的湖中。

歌声骤然停歇，亚罗音耳边只剩下了大雨砸在湖面上发出的如同瀑布般的巨响。

亚罗音的目光像警惕刺客一样在视线极其模糊的湖面扫视一圈，用自己也几乎听不见的声音抱怨：“我们就不能找个体面点的场合见面吗。”

这时，亚罗音脚下一滑，整个人坐到了湖水里，虽然先前已经湿透了，但是感觉还是很不爽，那种冷彻肌骨的感觉真是不舒服。

这时，在亚罗音面前的水面上浮起一个人影。

那是一个水灵娇俏的少女，黑色的长发如水草般柔顺，琥珀色的眼瞳明亮而有神，目光清澈而充满求知欲，让人心里忍不住的爱怜的同时又有些不敢靠近，就像害怕因为自己的污浊玷污了这份纯净似的。少女的眉目看起来没有一点攻击性，就像一头还不懂恐惧为何物的小鹿，她洁白的皮肤就像软膏一样细腻，纤细的脖颈和凸起的锁骨勾勒出的线条是那么的无懈可击。

少女一丝不挂，却并不介意底里安别斯湖里连亚罗音都感到有些刺骨的冰冷湖水，表情恬静自得得像泡在温泉中一样，丝毫不感到羞涩。

作为比精灵还要更高级的种族，这位少女给人带来的冲击，远远不止她容貌给人视觉层面的冲击，她身上仿佛带着能让人中毒、痴迷的东西，能让人如飞蛾扑火般被吸引住，即便如亚罗音，而且是戴着巴兰亚之戒的亚罗音都会为之怦然心动。

亚罗音突然语塞，他不是忘了对方的名字，而是因为好久没有见面，一时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少女从水中抬起手，指尖提捏着一个小小的由珠宝编织的三角形挂坠，那串珠宝在少女面前，就像普通的石头和钻石的差距一样，甚至都无法胜任饰品——她太美了，落后而贫乏的东洲根本无法想象美到如何境界的东西才足以成为她的陪衬。

“你是不是有东西掉了？”

亚罗音急忙把手伸进水里摸了摸自己的口袋，他发现矮人的珠宝的确是丢了。

“好，好像是刚才滑倒的时候弄掉了。”亚罗音为了掩饰自己内心的激动，有些犯傻似的搭着一些没有意义的话。接过了自己其实内心并不是很计较的珠宝之后，亚罗音在冰冷的湖水中，很是勉强的挤出一丝需要非常大的力量才能控制的微笑，说：“好久不见，罗诗妮。”

“好久不见，提蒂托迈尔索德。”

“好久都没人这样称呼我了，突然被人这么叫，觉得……好怀念。”

“要用人类的名字称呼你吗？”

“不……就这样就挺好，虽然才半年，但是我就快忘了自己的这个名讳了，看到你还和第一次见面一样我就突然觉得：人类的寿命好短暂啊。”

亚罗音回忆起自己不是“亚罗音”而是“提蒂托迈尔索德”的那些日子，有一种怀念的感觉。

但也只是怀念而已，就像某个受难者穿越了艰难险阻之后，在悠闲的时候聊谈起当初的经历，虽然会觉得很难忘，但是绝对不会希望再回到那个地方的。亚罗音虽然也怀念身为“提蒂托迈尔索德”的日子，但是他宁可与人类一起泡在这个落后的时代，也不愿意再回到“提蒂托迈尔索德”那时那种孤独、枯燥的日子。

罗诗妮说：“这就叫做成长。一转眼，提蒂托麦尔索德就要准备面对自己的宿命了，想起你空之洲时候的样子，感觉就像在昨天一样。”

“我看到你的时候，也觉得像是突然醒了过来一样，好像我们昨天才见过面，而过去这几千个重复的日子不过是一夜睡梦。对了，罗诗妮为什么会到这里来。”亚罗音和罗诗妮说话的口吻非常积极而轻快，这种态度是格诺莉亚从未见过的亚罗音最柔软的一面，就像弟弟见到了憧憬的大姐姐一样——罗诗妮的年纪其实也真的比亚罗音要大。而且亚罗音管罗诗妮叫姐姐没有问题，他和罗诗妮意外的相似，同样的黑色长发、琥珀色的眼睛，只是亚罗音时时给人一种锐气和好战的感觉，而罗诗妮却有着无穷的吸引力，两人代表两个极端。

“为了见你呀。”

亚罗音有些受宠若惊，慌忙说：“别开我玩笑了。”

“真的，我从南索斯加一路溯游而上到达这里，就想见见提蒂托麦尔索德。真是太好了，你长成了个健康的男子汉呢。”罗诗妮露出了欣慰而开心的笑容，那笑容美得几乎能让人窒息。

“真是危险的行为，海精灵什么的在东洲可是极其罕见的，我很担心有心怀不轨的家伙会有什么非分之想。”

“别担心啦，我不会有什么事的，倒是你啊，自己要多小心一点。”罗诗妮慢慢靠近，她有些心疼的抱住亚罗音，她贴着亚罗音胸膛，不为聆听亚罗音那没有声响和跳动感的心脏，她只是想这样靠着亚罗音。罗诗妮叹息着说：“大西洲的人都说，东洲厄运在即，你会是风暴的中心。”

“啊……这个很早以前我就知道了，而且最近已经开始有前兆了。”亚罗音的手穿过罗诗妮披在后背上的长发，抚着罗诗妮肤脂细腻的后背，低声的说。

罗诗妮在亚罗音怀里眨了眨眼，在亚罗音身边她感到很有安全感，寻求依赖的感觉也可以得到满足，但是这种时光注定短暂，他们已经错过了在一起的时机了。罗诗妮有些不大情愿的说出了她的目的：“我是来，给你送上一件礼物的。”

“什么礼物。”

“‘伊萨都因之泪’，在智灵出现在东洲之前，从星穹之上坠落于这块大地上的女神之泪，现在就沉睡在这底下哟。”罗诗妮指了指底里安别斯湖中央。

“底里安别斯湖……底下吗？”

“是的。”

“是希望我去将它拿到手中的意思吗？”

“就像你在空之洲的时候那样，收集那些为你带来力量的东西，那位大人说这是最后的了。我很惭愧，因为我不知道所谓伊萨都因之泪到底有什么用，对于提蒂托麦尔索德来说又有什么意义，但是既然是那位大人说的，那肯定有什么重要意义。”

亚罗音看着雨幕里的底里安别斯湖，有些无力的出了一口气，口吻有些哀求着说：“难道你不能帮我取一下吗，看起来你不是很怕冷的样子。”

“我才不要呢——”罗诗妮突然紧紧的抱住了亚罗音开始撒起娇来：“谁说我不怕冷呀？我也觉得很冷，来嘛，把淋湿的衣服脱掉让我们用身体来为彼此取暖吧。提蒂托迈尔索德——”

“那只会更冷吧罗诗妮姐姐！而且对经常游弋冰洋的你们人鱼一族来说，这样的水温不是小问题吗。”亚罗音被这一抱整的有些手忙脚乱的。

“开玩笑的。”罗诗妮望着亚罗音的眼睛，收敛了一下玩心，说：“不过，我真的帮不了你，这要你自己去取。”

“诶？这是为什么。”

“因为……”罗诗妮有那么一刻真的认真的想了想，才给出她并不愿意透露的答复：“因为那是亚罗音应得的东西。”

亚罗音听了之后，皱起了眉头，问：“我应得的东西？那是什么。”

“这是大人说的，我想，肯定有他自己的意思。提蒂托迈尔索德，你不会是忘了怎么游泳吧？”

“这和会不会游泳是两码事吧！再说，到底里安别斯湖底捞东西已经不是游泳的范畴了吧，可能会死哦……”

“提蒂托迈尔索德会淹死在湖里？这可能是我听过最大的笑话了。虽然我很想陪你遨游一趟，因为这个大湖看起来也挺漂亮的，但是没有办法，大海已经在召我回去了。”

亚罗音的神色顿时变得黯然，虽然是不同种族，但是他心里真的很喜欢罗诗妮，只要和她在一起，就感觉内心的孤独和压抑得到了缓解，变得平和安详——但好像也就到这一步了。

亚罗音遗憾的说：“不知道我们下次见面会是什么时候。”

“不知道。不过，不要抱以太大期望就是了。你对我的好感是因为别无选择，有一种勉强和生硬在其中，我有一种预感：不久之后你心里的寂寞就会得到解放了。”罗诗妮给亚罗音留下一个微笑，虽然笑得有一点勉强进和苦涩，但是依然美不胜收。话虽这么说，但是想到亚罗音以后可能会有别的爱人，那种感觉就像当姐姐的觉得自己的弟弟被人抢走了一样，不大好受。

亚罗音心里也很不好受，如果要在现在、这个时间问这个世界上他最想和谁在一起，那他觉得自己会选择罗诗妮。在孤独的岁月里，罗诗妮是亚罗音屈指可数的朋友，而且她也为亚罗音看待女性提供了一个几乎无法超越的标杆。

“对了，那个，能给我留个纪念吗。”

“纪念？”亚罗音看着罗诗妮所指，那是他收起的矮人的珠宝，亚罗音愣了一下，他突然想起来到湖边前想的：希望拿矮人的珠宝换个别的什么。现在看来，这不就是了吗？

亚罗音本来还在想，这珠宝除了金钱的价值之外，还有什么价值，如果是在罗诗妮那里当做彼此的纪念的话，那这串珠宝也足够光荣了，因为出自智灵之手的它有幸被身为圣灵的高级精灵“海精灵”看上了。

亚罗音把珠宝交到罗诗妮的手里，说：“我本来想，给你送个更有意义的礼物的。”

“这就很好啊，因为是提蒂托麦尔索德送的东西。”

“你能感觉开心真是太好了……既然是这样的话，我们下次再见吧，罗诗妮姐姐。”“一定会再见的，在这之前——”罗诗妮收敛起所有的玩世不恭和轻松随性，在水中向亚罗音俯首致敬，脸几乎贴到水面上，她用敬意十足的正经口吻说：“祝亚罗音大人你早成大业。”

亚罗音也低下了头，向这位祝福自己的圣灵回礼，在亚罗音俯身低头的时候，他面前响起了一阵水声，等他再抬起头的时候，罗诗妮已经离开了。

亚罗音感觉心里一空，好梦猛醒，他无奈而不舍的一声叹息。然后眉毛倒竖，低声的骂了一声水的冰冷，往已经齐胸的水里一坐，潜到了冰冷的底里安别斯湖之中。

罗诗妮给亚罗音带来的可不只是心理的安慰，身为水生圣灵一族的她，赋予了亚罗音人类可望而不可及的纵横江河的能力，即便是深渊他都能去，何况一个小小的山地湖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