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0、爱情坟墓
作者:郭振宁      更新:2019-09-14 13:42      字数:6359

那天下午我回到办公室里,赫然发现林欢坐在我办公桌对面的沙发上,正在眼巴巴地等着我,一副泫然欲涕的可怜样子。

林欢脸色粉红,娇喘微微,嘴唇紧抿,好像就要哭出来似的。在论文答辩的后半段,林欢已经完全失去了自信,嗓音羞涩得就像一个中学生。

我生出了一个奇怪的念头,很想抚摸一下她的头发,安慰一下这个焦虑的少妇。现在,我觉得她就要忍不住,扑到我的怀里来了。

可是我移开了目光,控制着自己的冲动。我故意把门留了一道缝隙,这样可以阻止两个人干出蠢事。我有一种拥抱亲吻林欢的强烈欲望,但是办公室显然不是个合适的场合。

“林欢,你还是回自己的办公室去吧!”

“唉!今天真丢人……”

林欢唉声叹气,还没有从懊丧中解脱出来。

“这很正常,总的反应还是不错的,估计最后评定没有什么问题。”

“没想到他们会这么挑剔……”

“那几个老家伙不是冲你来的。别怕,这种小动作没什么了不起的。以后,我们……处事要慎重……”

“我知道。贵哥,多亏了你……”

“你先回去吧,以后再谈。快活一点儿,不要这样愁眉苦脸。林欢,我喜欢你开朗大方的样子……”

林欢睁着大眼睛,眼神复杂,难以形容。她瞧了我一会儿,站起身,飞快地亲了我的脸颊一下,转身出去了。

林欢裙子下的那洁白精致的小腿肚子,在门口闪了一下,像消逝的一道耀眼的弧光。近来我经常为她的一举一动发呆,在班车或者午餐桌上,不时为追想她的某一个眼神儿而苦恼。

…………

林欢的魅力的确难以抗拒,她把我拽入了类似初恋似的苦恼之中。我为她牵肠挂肚,辗转反侧。

我在大学二年级的时候,曾经单恋过一个比我高一届的同系女生,但是直到那个女孩子毕业,我都没跟人家说过一句话。那种绝望的单相思持续了很久,成为我大学时代最痛苦也最美丽的回忆。

当然,十几年过去了,这段陈情旧事已经埋葬在我的记忆深处。在与林欢的这段暧昧关系中,我是处于被动地位的,但那种绝望的情绪,却十分相似。我只能在无望的感情动荡中随波逐流。我害怕现在,更害怕将来。我感到异常孤独。

…………

是的,万事万物都有惯性,一旦开了头,就很难自动停下来。紧挨着那个周末,我们曾经又进行过一次幽会。我们是从无州市医药行业的一个报告会上分头溜出来的,在龙园宾馆开了一间房,缠绵了整整一下午。

我很冲动,那种猛烈的动作,堪比我二十多岁时的能力。林欢很满足,很佩服,很崇拜我。我也晕头晕脑地说了许多情话,事后连自己都不敢回想。好像不是我,而是一个别人占用了我的躯壳,在那张席梦思大床上,胡言乱语,胡天黑地。

我是四十二岁的人了,回想起那一幕幕情节,不能不感到肉麻。我觉得这种感情并不浪漫。我内心有一个纯粹而清晰的欲望,就是迷恋林欢那具温软的肉体。

说到底,是林欢勾引了我。但是,她的确是一个可爱的女人呀!她的肉体,比着我的发妻赵梦露要润泽完美得多。

其实赵梦露年轻的时候也是非常漂亮的,可是年龄不饶人,毕竟她比林欢整整大了十岁。

…………

林欢走出办公室后,空荡荡的办公室就像一座冰冷的坟墓,我自己则像一个痛苦的幽灵。我自言自语道:

“唉,我完了,真是难以自拔啦!”

仿佛有一个女妖在我眼前跳舞,那是林欢赤裸丰满的身体。我强打精神走出去,找到几个老研究员,想把林欢学位的事尽快定下来。我用对本研究室工作的关心,把另一种暧昧的关心掩盖起来了。我能为她做的事情,暂时只能是这些。

我在下班的路上无精打采。我像得了一场大病。我近来一直这样,回家成了一件伤脑筋的事情。我越来越喜欢在外面喝酒吹牛的氛围,而不想见到我的妻子。

我不再是原来那个好丈夫、好爸爸了。以前我经常帮助妻子料理家务,还不时说几个轻松的笑话,逗全家乐一乐。我指点女儿的功课,拍着何文婷的小脑袋,鼓励她努力学习。

以前吃完晚饭,我会坐在沙发上看一会儿电视,偶尔和老婆讨论问题,无论老婆多么不讲道理,我也只是自嘲地笑笑,始终和言细语。

不管怎么说,我是这个家庭爱的核心。看半个小时电视之后,我就到书房里,坐到书桌前静静地读书,给医学杂志撰写论文,或者分析研究课题的细节。

妻子每天端来一杯咖啡,放在书桌角上,我习惯地拍拍她的手。老婆会温柔地笑笑:

“老何,不要搞得太晚。”

“嗯,梦露,你先睡吧。我再写一会儿。”

现在跟以前不一样了。我很少早回家了。即使偶尔不在外面吃饭,回家早了,我也不喜欢跟老婆孩子交流了。我吃完饭就钻进书房,装作忙于研究。

妻子不知道,这段时间其实我一页书也读不进,一篇文章也写不出来,我只是呆坐着,无休止地自我折磨罢了。我在研究林欢那个女人,也在研究我自己,所有的想法都杂乱无章。

似乎林欢在台灯的光影里朝我微笑,而妻子的话语还在击打我的耳鼓,我脸上是凝固的苦笑和悲哀。我迟迟不肯到睡了十几年的床上去。

我觉得在自己和妻子之间,横亘着另一个女人的身体,那么蛮横而妖柔,动人心魄欲罢不能。我无力排除这种臆想,我渴望逃避。

妻子虽然不是欲望强烈的人,却也觉察了我的淡漠。有一次她忧虑地说道:

“你最近太疲劳了。”

“事多,总有人来找我,没办法。”

“以后多搞研究,就算不得已参加的社会活动,也要少喝点酒。看你这几年都快成酒囊饭袋了……”

“躲不开。谁让咱们年富力强呢!”

“又吹牛!你得好好补一补了……”

妻子抚摸我的身体。熟悉的手指在我的胸肋上温柔地滑动。我有点儿痒痒,内心泛起了一丝惭愧。我抓住妻子的手,把她揽到了怀里。在对自身罪恶的体味中,我的眼睛湿润了。

…………

无州市制药厂总务处公布了第一批疗养人员的名单。注意事项里有一条像是开玩笑:带上足够十天使用的手纸。据说上岛海滨浴场一带卫生纸脱销,不知道是不是谣言。

谣言有很多,说有人吃螃蟹吃死了,有人游泳淹死了,海边的丘陵上有人抢劫。出去疗养似乎变成了探险。

这个名单里却没有林欢。她本来报了名,后来又说儿子生病,等着下一批再去。下一批是最后一批,里面有我。

我看了名单,有些拿不定主意,是否可以取消自己的海滨之旅。当然借口很多,有几个学术会议邀我参加,请柬就在抽屉里。

林欢的动机很明显。我几乎可以肯定她的儿子没有病。她显然是在制造双宿双飞的机会。她好像不大为我考虑。万一被同事发现奸情怎么办呢?

…………

那天我躺在办公室的长沙发上睡午觉,一睁眼突然发现,林欢就坐在旁边的椅子上,门也给她反锁上了。我吓得出了一身冷汗。我小声说道:

“有人敲门怎么办?”

“别作声,就当你不在屋里。”

“……唉,欢儿,你要理智一些。”

“看看你睡觉的样子也不行吗?”

“你怎么像个孩子……”

她吻了我,无比迅速地褪下了裙子……于是我又忍不住疯狂了一次……

狂欢的同时,我脑子里有一根弦紧崩着,竖起耳朵听着,走廊里是否有人走动的声音。这一次我忽然感到,她的亲密动作里有着太过放荡的味道……

…………

人都是带着面具生活的怪物,面孔只是对外宣传自己的一个招牌而已。一年前分到我们研发处的研究生林欢,是一个美丽的少妇,泼辣而又聪明。

研发处里的男人第一眼看到林欢,都动了怎样的心思?谁也不知道谁。谁都想把直觉的丑恶掩藏起来。感情只是借口,理智更是借口。

但是,当时我做梦也不会想到,她和我会那么轻易地摆脱了道德束缚。好像一切都是预谋好了的,我们只不过是彩排中的两个角色。导演就是无所不能的命运之神。

我们彼此露出了别人不知道的面目,但真正的面目也许永远都不会出现。其实我并不了解林欢。放荡和天真都缺乏依据,只有美妙诱人的躯壳是实在的。

我不也是如此么?事情到了这一步,仍旧抓住道貌岸然的假面不肯松手。人不可能真正了解另一个人。我们都是怪物,我们甚至不能了解自己。放荡是否给人以快乐?我答不出来。生活里处处都是难以解决的问题。

…………

一星期之后,林欢终于获得了硕士学位。她连续几次邀请我到她家里去吃饭。她说在家里并不避讳有我这样一位领导帮了她的忙。

但我不明白林欢为什么要这么安排。非要庆贺一下,两个人可以悄悄上饭馆嘛,何必在她丈夫跟前演戏呢?林欢竟然这样说:

“在外面吃饭太浪费了,在家多省钱啊,吃得还放心,起码不是地沟油。”

“用我的钱不也一样?”

“可是这回应该我请客啊,哪能用你的钱?”

“我……怕见了你丈夫……太尴尬了……”

“我就是要消灭你的尴尬。我倒是很愿意找个时间,你领我去会会你夫人呢!”

我不禁有些脸红耳热。林欢比我更想得开。也不知道这是玩世不恭还是出于良知,而有意寻找一种摆脱内疚的方法。我倒宁愿认为这是出于她个性的自然选择。

林欢大概就是这种人,固执己见而又缺乏悔悟。生活中或许没有她对不起的人。她活得比我轻松得多。

…………

那天晚上我跟林欢去了她家里,见到了她的丈夫。

林欢的丈夫叫赵森,今年36岁,未老先衰,头发秃得比我还厉害。赵森干家务活很麻利,那一桌菜都是他做的。他不大爱说话,泡茶炒菜端盘子,手脚不停地忙碌着。

林欢的家是一套两室一厅的老房子,面积顶多也就70平方米。两室朝阳,客厅很狭长,东西有五六米,可是南北也就两米,室内光线昏暗。家具式样很旧,西墙上靠着一个红色联邦椅。

一边的小沙发上,扔着几本儿童漫画书和未洗的小衣服,一头白色的狗熊玩具,四脚朝天躺在窗台上,旁边是各种小瓶子和叫不出名目来的小物件,茶几上有几把玩具手枪。孩子不在家,林欢说把他送到奶奶家去了。

我感觉这不像美女林欢的家,林欢跟她的家一点儿也不协调。她的丈夫在厨房忙碌,她却陪我饮茶聊天。我有点儿坐不住了。后来我开了个干巴巴的玩笑:

“你们的这个小窝儿生活气息很浓啊!”

“您说什么?”

赵森从厨房探出头来。他头发乱蓬蓬的,像是没有睡足觉,目光里一片呆滞。从中医角度来看,这是中气不足,生理和心理都过于疲乏了。

显然这个人的日子过得很不顺心。我想起了阴盛阳衰的说法,这对林欢的家庭结构来说,是很明显的。

我有点儿同情这个男人,但内心产生了一种强烈的优越感。赵森知道他的女人并不喜欢他。

林欢靠在沙发背上,嘟着嘴朝我耸了耸肩膀。然后转头对丈夫说道:

“你快炒菜去吧!还有工夫插话啊!”

一脸不耐烦的神情,一口不耐烦的语气。林欢当着我的面,竟然对自己的丈夫这个样子!

唉,这大概就是所谓的“七年之痒”吧!就像我也早就厌倦了自己的妻子赵梦露一样。都说婚姻是爱情的坟墓,看来对大多数家庭,这都是一个难以回避的问题。

我没有再说什么,默默地把那个玩具狗熊扶正,我发觉它少了一只眼睛,肚子上涂了许多墨水儿。

林欢的苦恼弥漫在这个家庭的每一个角落,含有绝望的色彩和自暴自弃的味道。

我有点儿担忧起来。这是一只正在下沉的小船,我竟然冒冒失失地跳了上来。我对林欢会有什么帮助呢?这已经超脱感情上的互娱互足,变成人生的冒险了。

我对我和林欢的关系,现在发现了以前忽略了的东西。也许我就像一棵救命稻草,被林欢抓住了。她需要的东西比我多,得到的也比我多。我把自己放到了十分危险的位置上。

如果林欢是一个幸福过度而麻木,而寻求新鲜外遇的女人,我或许可以心满意足地接纳她。偷偷摸摸地开始,然后偷偷摸摸地结束,开心而没有多少危险。

但是现在我意识到,林欢身上有某种不可信赖的东西。我可不想跟着她去毁灭什么。我不想毁灭我的家庭。

…………

那顿饭开始吃得很平淡,后来酒过三巡,气氛才热烈起来。我在席间谈了一些单位的事情,甚至用权威专家的口吻,批评了某项课题研究不切实际,叮嘱林欢在业务上要增强进取心。

林欢的丈夫听得很认真,不住点头表示赞同。林欢却用古怪的目光打量我。

后来,也许是酒喝猛了,赵森开始发起了牢骚。都是单位里的烂事。副教授职称还没有评上,房子太小的问题还没有解决,课时压得重,没时间搞学问,家务活又烦心。

后来赵森神情沮丧,思维也不太清晰了,啰啰嗦嗦说道:

“何处长,我们无州学院要是有您这样开明的领导就好啦!”

“想开些,人都有不顺心的时候。”

“我们这个家,事业上就指望林欢了,她比我强。我没有什么发展可言了,一辈子就是个无能的教书匠。”

“赵森,你少喝点儿吧!老何,吃鱼……”

林欢把丈夫的酒杯拿到了一边。那男人伤感地眨巴着眼睛,筷子悬在空中,好像下不了决心应该夹哪个菜。菜炒得很讲究,但我吃不出味儿来。我喝得不少,也晕晕乎乎的了。

我在事业上一直比较顺利,一点儿也没想到失败者会消沉到这种地步。林欢看着她丈夫的那种冷冰冰的目光,也让我感到震惊。

男人让自己的女人如此鄙夷,他就永远别想鼓起勇气来了。赵森有难言之隐。他知道妻子不爱他。说不定还知道自己不值得妻子来爱。

我无法体会这种人的心情。我对林欢的苦恼,倒是有了更确切的了解。她的行为是可以原谅的。她在丈夫身上,没有找到爱情。

大家都是可以原谅的,也包括我自己。从林欢家里出来,我脑子里装满了宿命的念头,觉得谁也没有错,谁也摆脱不了哀伤。我一帆风顺,但我并不比别人活得更好些。

现在,我家庭的小船也在漏水,我沉陷在意外的情爱中不能自拔,忍受着痛苦的折磨。人在自身的罪恶中都是无辜的。我和林欢都是可怜虫,比赵森也强不了多少的可怜虫。

…………

赵森送我到楼下,而林欢一直送我到小区门外。我们在夜晚的人行道上分开走,她几次要搀扶我,我拒绝了。这里离她的家太近。

“有点儿醉了吧?”

“还行,今天喝得不少。”

“你对他印象怎么样?”

“人很老实,可是有点太软弱了……”

“哼!纯粹就是一个窝囊废!”

“也不能那么说,这样的人少惹是非,也有好处。毕竟是你丈夫。”

“唉!我有时也可怜他。可是如果你是个女人,也许你一天都不会跟他过下去的。”

“嗯,我明白你的心情。”

“唉,结婚七年了,真无聊无趣……你别看赵森愁眉苦脸的,实际上他这人根本没什么追求,庸俗的生活对他很合适。你没看到他周末出去钓鱼,那股高兴劲儿,幼稚得很呢!他在大街上买一件便宜t恤,就能高兴好几天……真不明白他这种人,居然能给学生讲政治课!我看他就希望这样混下去,太平庸无能了……”

“你不能劝劝他,让他积极进取吗?”

“骂得狗血淋头也没用。我早骂累了。我现在懒得跟他说话。”

“林欢,你们的婚姻的确不幸福。”

“是啊,只要你明白就好……我并不是天生是个坏女人……”

“我明白了。”

“只怕还不一定……云贵,我反正想开了,我得活得开心点儿,要不我就闷死了……”

“我明白,明白了……”

“云贵……”

我们不知不觉走出了一站地,依偎在建筑物的阴影里。我不知是为她还是为自己感到难过。我抱着她的肩膀,预感到我们的关系可能要持续下去,不会像我理智上希望的那样很快结束。

“林欢,以后在单位举动要约束些。”

“嗯……可是我管不住自己。”

“我们有机会就在外边见面。单位里人多眼杂,让人猜疑就不好了。”

“我会小心的……失去你我可受不了。我下决心抓住你,绝不撒手。”

“以后……少单独到我办公室来。”

“好的。亲我一下……”

…………

可是林欢并没有约束自己。她竟然在我睡午觉的时候,溜到我身边来。我在她身上看到了燃烧的欲望。一星期一次的幽会,已经无法使她满足。她要索取更多的爱抚!

我忧心忡忡。我不知道等待我的,是万劫不复的堕落,还是生命崭新的升华。诱惑和恐惧笼罩了迷茫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