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巴在高速上飞驰，身边的乔劲羽头戴耳机，睡得正酣。今天是十月二日，国庆长假的第四天，李芳好放姐弟俩回家探亲的日子。他们将在顺云待三天。

靠窗的乔青羽毫无睡意。车子驶入熟悉的丘陵地带，下了高速，没多久就到达了离收费站不远的顺云长途车站。叫醒乔劲羽，姐弟俩走出了人潮汹涌的车站。

“哇，怎么这么多人来旅游！”乔劲羽感叹。他把头戴式耳机挂在脖子上，身穿一件宽大的浅蓝色t恤，下着白色阿迪运动短裤，脚蹬那双深蓝色耐克球鞋。一只手把狭长的登山包背在肩上，一只手插着裤兜，瞪着充满新奇的星星眼，俨然一副外地游客的派头。

车站外有不少司机或农家乐老板娘在拉客，乔劲羽一走出来，瞬间被好几个中年妇女围住。中年妇女争先恐后介绍自己旅店的同时还不断夸乔劲羽帅气，使得乔劲羽半天脱不了身。

“吾们就是顺云侬啊，”站在一旁的乔青羽没好气地大声说，“不住店！不旅游！”

挣脱开来的乔劲羽追上大步走向公交车站的乔青羽：“姐，你真是越来越霸气了，要不是有你，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拒绝她们……”

“你不是挺享受的嘛，”乔青羽说，“被人随便一夸就上天了。”

“我是真帅啊，姐，你看不出来的吗？”乔劲羽不服气，“我们学校有好几个女生对我有意思呢！”

“嗯，”乔青羽敷衍着，“那太好了，你没啥本事，也只有嫁入豪门这一条路可走了。”

“长得帅也是我的本事，”乔劲羽说，“谁嫁给我，那才幸福呢。”

乔青羽翻了个白眼。

“谁娶了你，那就惨咯，”乔劲羽说，“咱姐弟三个，也就你遗传了妈的急性子……”

这倒没错。乔白羽、乔劲羽的个性就像乔陆生，温温吞吞不急不慢的，脾气也比乔青羽好很多。尤其是乔白羽，除了那次在父母面前力争去寰州读书而声嘶力竭，其余时候，即便被李芳好责备，也都是文文静静的，从不反驳，从不哭闹。

“姐，你怎么就确定爸妈骗我们了？”上了公交车后，乔劲羽问。乔青羽明白他指的是乔白羽的事。

“我去医院了解过，维爱医院没有人因为做阑尾炎手术而……”乔青羽没说下去，看了眼乔劲羽迷惑的神情，“还有就是我的第六感。”

“你觉得爷爷奶奶知道吗？”乔劲羽问。

乔青羽心里一动——乔劲羽的思路很对。要是能从爷爷奶奶口中问出乔白羽真正的死因，就不用让乔劲羽冒险进入父母的房间找打官司的文件了。

实在不行，还可以旁敲侧击问问大伯大伯母。

乔青羽满意地拍了拍乔劲羽的背：“行啊，关键时候能想法子！那你去问爷爷奶奶吧，他们最宠你，肯定什么都告诉你。”

“怎么又是让我去问，”乔劲羽哭丧着脸，“早知道我不提了。”

“问出来就不用偷爸爸打官司的文件了。”乔青羽朝乔劲羽眨了眨眼。

乔劲羽衡量片刻，觉得值，便说：“那我问的时候你得在我边上，不准留我一个人，关键时候要帮我。”

“好。”乔青羽满口答应。

在小区门口的饺子店吃了午饭，去乡下之前，他们回到了阔别三个月的家。一进门，挂在电视机后面的全家福照片赫然入目，乔青羽不禁放慢了脱鞋的动作。

那还是乔劲羽十岁生日时拍的。当时她十一岁，看起来还是个稚气未脱的小孩。站在她身边的乔白羽十七岁，已经出落得相当水灵了。

“姐姐真美啊。”乔青羽感慨——以前她从未这么认真地端详过照片里的乔白羽，那双灵动的美目初看天真再看温婉，动人心魄，令乔青羽移不开目光，“真美啊。”

“大姐是比你漂亮，”乔劲羽也走过来看了眼照片，“大姐眼睛水汪汪的，清纯又温柔，确实好漂亮。”

“姐姐是我生活中见过最美的人了。”乔青羽有点伤感，“我认识的那些校花，都比不上姐姐。”

“陈若已不就是顺云一中的校花吗？”

“她只是比普通人长得漂亮点，而且依赖发型和衣着的衬托，”乔青羽不自觉地用起陈若已的言论，“不像姐姐，任何时候放在人群中，都可以成为焦点。”

听了乔青羽的话，乔劲羽张了张嘴：“陈若已不是你最好的朋友吗？以前我说她太潮了，你还不让我说呢。”

乔青羽没说话，转身打开了卧房的门。

木制双层床静静地靠在墙边。卧室很小，除了床之外，只容得下一张靠窗的小书桌和一把椅子。没有衣柜。两姐妹的衣物本来就不多，之前通通放在父母房间的大衣柜里。后来，乔白羽走了，她周末回家睡的上层铺位被乔青羽用来放自己的衣服。

书桌上有一排书，一盏外壳发黄的台灯，以及一个蔚蓝的地球仪。

地球仪是陈若已去年送给乔青羽的生日礼物。高一的乔青羽对地理入了迷，陈若已买的这个地球仪有灯，在夜晚会发光。犹记得刚收到地球仪时的兴奋，那阵子，几乎每天晚上睡觉之前，乔青羽都会在熄灯后打开地球仪的开关，爱不释手地端详一番。陈若已最喜欢的歌是《欧若拉》，与乔青羽约定长大后一起去北极旅游看极光。她对乔青羽说：“你地理那么好，对地图那么懂，你带路，我跟着你走就行啦。”

曾经乔青羽觉得这个愿望不难实现，毕竟，从地球仪上来看，寰州与北极的距离只是地球直径的六分之一罢了，也就和去澳大利亚差不多。

可是现在……她心里涌起一阵苦涩。

“你最在意的人，背着你做出了伤害你的决定，却冠冕堂皇地说是为了照顾你的心情。真相就是，那个人其实根本不在乎你”。

前几天明盛说的这句话，她竟然记得这么清楚。

“那家伙是个以自我为中心缺乏同情心的自私鬼，”乔青羽告诉自己，“把他的话当回事，就太可笑了。况且，陈若已根本没答应何恺。”

现在想起何恺，不仅所有的好感荡然无存，还让乔青羽觉得有点恶心。自己当初是瞎了眼吗，看上这么个见异思迁的败类！如果现在何恺就站在她的面前，她肯定会冲过去毫不犹豫地一巴掌拍在他脸上。

“以前只是认为何恺花心，谁知道他根本没有心，”乔青羽愤愤地想，“他谈的每段恋爱，都只是利用女生来展现自己的魅力罢了。”

想到这，乔青羽不禁担心起陈若已来——若是她真的接受了何恺，到头来也会伤心的啊。同时她又想起陈若已对何恺的评价，不由得自我嘲讽了一番：“想不到何恺第一个主动追的女生，竟然是陈若已。”

“姐，”乔劲羽探进头，“干嘛呢？过来我房间帮我铺个床吧！”

“自己铺。”

“我不会啊。”

“那你就睡沙发吧，”乔青羽收起思绪，重新回到客厅，“对了，你手机借我用一下，我要告诉陈若已，我回来了。”

给陈若已发完短信，她看向了右手边的另一个房间。

“爸妈的房门锁了。”

“妈出去扔个垃圾都会锁上房间门，”乔劲羽走过去试了一下门把手，纹丝未动，“别想啦，干脆晚上去问爷爷奶奶吧。”

乔青羽的爷爷奶奶住在顺云乡下，距离顺云有一个小时的车程。傍晚，姐弟俩在村口下了中巴车，看见热情洋溢的大伯大伯母已经站在路口等他们了。

“青青，小羽，来啦！”

大伯把手里的烟蒂一甩，乐呵呵地走了过来。

“今晚住大伯家，大伯的新房子刚住进去，房间又大又亮堂，爷爷奶奶现在也住在大伯家里……青青，寰州的学校怎么样啊？怎么把头发剪了？学习压力这么大啊？”

他一边说，一边拿粗糙的手掌使劲揉了揉乔青羽的脑袋。乔青羽笑着点了点头，身子一躬，从大伯的魔爪下挣脱开来。

晚饭后大伯带着乔青羽和乔劲羽参观新房。村里攀比风气严重，大伯为了不掉面子，房子做得又高又大。总共四层，由于钱不够了，最上面两层尚未装修。一二层共有四个卧房，大伯大伯母一个房间，堂哥乔劲睿一个房间，堂姐乔金羽一个房间，还有个房间住着爷爷奶奶。

“你们今晚就住劲睿的房间，”大伯笑容洋溢，“他房间最大，床也最大。”

“就一张床吗？”乔青羽问。

“这床这么大，不怕睡不下！你们俩姐弟不是从小就睡一个房间的嘛！”大伯爽朗地答。

乔青羽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不是，大伯，我小学五年级就和小羽分了房间，和姐姐住同一个房间了呀。”

“就一个晚上挤挤没事，亲兄妹啊忌讳什么！”

大伯说着，见乔青羽面露难色，乔劲羽也显得不愿意，便解释：“你们姐姐金羽的房间不让别人睡，平时都锁着的，不然我肯定让你们一人一个房间！”

乔青羽不想让大伯为难，主动说：“爷爷奶奶老房子里姐姐的房间还能住人吧？小时候我回来都是和姐姐睡的。”

大伯“哦”了一声，皱着眉头：“你爷爷奶奶一个月前就住进这个新房子里来了，老房子可能没那么干净。床倒是有，铺一下就成。不过，你一个女孩子一个人睡老房子……”

“对啊，”乔劲羽打断大伯，“实在不行我睡沙发呗！”

“那怎么行！”大伯喝住乔劲羽，“你来我新房子睡沙发，那是我这个伯伯没当好……”

“我去睡老房子的房间，”乔青羽坚持，“劲羽睡劲睿哥的房间。”

见她执拗，大伯让了步。

乡村的夜晚幽静、安宁。大伙儿在电视机前聊了会儿天，不到九点，就纷纷回房休息了。伯母陪乔青羽回到老房子，拉亮房间的灯，铺好床铺后，就把乔青羽一个人留在了房间里。

在干净松软的床铺上坐下，乔青羽环顾四下——这个狭长屋子里的摆设十几年如一日地简陋，一张床，一张桌子，一把竹椅，几个放衣物和杂物的木箱。乔白羽被接去顺云读职高之前，就在这里住了整整十年。小时候乔青羽曾羡慕乔白羽能拥有独立的房间，可乔白羽却说想去顺云和他们住在一起。记得当时有邻居打趣道：“那你们两姐妹干脆换一下，青羽来陪爷爷奶奶，白羽去顺云。好不好呀？”

当时乔青羽飞快地回了个不好。邻居哈哈大笑，乔白羽则微笑着摸了摸乔青羽的额头，一个字也没说。

乔青羽知道乔白羽很难回到顺云的。原因很简单，当时他们在顺云的家，只有两个房间，父母住一个，乔青羽和乔劲羽共住一个，没有乔白羽的容身之地。

放暑假或寒假的时候，偶尔，乔青羽会和乔白羽挤一张床在乡下住几晚。而乔劲羽，因为嫌弃乡下的卫生条件，几乎从来不在乡下过夜。他是父母交了超高额罚款才生下来的独子，爷爷奶奶捧在掌心里的宝贝，所以从来没有大人觉得他这样做有任何不妥。

“什么都是要最好的，被宠坏的自私鬼，”乔青羽愤愤地想，“早知道，应该让他来睡老房子，我睡大伯的房间才对。”

时间尚早，她毫无睡意。在床上坐了片刻，她起身走向叠放在书桌侧边的几个木箱。之前听爷爷奶奶说过，这些箱子里放的都是乔白羽从小到大用过的东西。掀开落满灰尘的箱盖，里面堆放着一些衣物、小学课本和练习册，课本上稚嫩的“乔白羽”三个铅笔字令乔青羽蓦地心酸起来。

“姐姐。”她呢喃一声，轻轻叹了口气。

合上盖子，乔青羽坐回床上。空气静谧地有点吓人。她脱去外套，盖上被子，伸手关了床头的灯，闭上了眼睛。

突然间床边敞开的窗户下面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乔青羽腾地一下睁开眼，坐了起来。

伴随着敲门声的，是一个失控的中年妇女的声音：“快，快，老虎来了，蛇来了，快，快……”

乔青羽顿时汗毛倒竖，浑身僵硬，大气都不敢出。

“快点快点，”中年妇女声音里带着哭腔，“快救我的孩子啊，老虎要把我的孩子吃掉了……”

恐惧从四面八方袭来，乔青羽动弹不得。

“哎呀丽丽姐，你怎么在这里啊？”突然间楼下传来另一个声音，是男的，听着正常多了，“你又自己跑出来啦？”

“啊————”中年夫妇突然发出一声尖锐的嘶吼，划破夜空，“啊————”

“别叫啦，”男人说，“哎又发病了。走啊，这里没有人住了！你家在对面啊！”

“我孩子……”

“孩子在那里啊，”男人说，“大军，快把你家的领回去，大半夜叫起来吓死人啊！”

很快楼下传来脚步声，听起来是那个大军跑过来了。接着，中年妇女就被连哄带骗地拉走了。

待空气重新安静下来，乔青羽缓缓吐出一口气。打开台灯，站起身，她发觉自己额头上、手心里已经冒出了冷汗。

她记起来，小时候听乔白羽说过，爷爷奶奶家对面住了个疯女人。平常都被关在家里，偶尔自己会跑出来。

回想起刚才楼下急促的敲门声，乔青羽心有余悸。“姐姐小时候也遇到过吗？”她不禁想，“这也太吓人了吧！”

她的睡意早就消失不见。漫无目的地绕房走了两圈，她决定，把靠近窗户的床往里推一推，这样更放心些。

于是她弯下腰，双手扶着床沿，开始使劲。许是因为实木床太重，沉重的床头像是被什么黏在了墙上似的，半天未动。

乔青羽搓搓手，吸了口气，再次使劲。

终于，床脚发出与地面摩擦的沉闷声响。同时，床头和墙之间的缝隙里，有什么东西“啪嗒”掉在了地上。

弯下腰，乔青羽发现那是一本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