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於意云晋江专用      更新:2019-08-29 18:45      字数:2892

接连有一个多月的时间,除了白琦下葬那天去送行,子谦就没出过王府一步,连朝会也不去。他心里很清楚,自己的处境危险,不知什么时候暗杀就会再来。从房顶上找到的腐尸,虽然没有太多线索,他也晓得那定是刺客。但刺客——包括那夜出现在太子府的四人——是从哪里来的呢?部将和臣僚们到王府,每每谈及子谦的处境,矛头俱指向了晋王子健。据说晋王以请保镖护院为由,多年来招募了不少江湖上的好手。这等刺客多半是从晋王府来的。

论出身,晋王是栾皇后之子;论才干,子健虽不曾领兵沙场,但他在户部主事多年,大军征战在外,各处粮草军需供给,俱是调拨安排得妥当,不曾有失。太子还活着时,秦王和晋王间似乎太平无事;如今子敬暴死,子谦觉得自己还未做好准备就要随时开战,大感棘手。“先下手为强!”有部将这样劝说。子谦默默摇头。部将数次苦劝无果,有人情急地责怪说:“殿下当年的气概去哪里了?殿下若愿束手待毙,微臣再不敢追随殿下了!”

子谦平静回答道:“自当恭送,不敢强留。”

“殿下断不会任人宰割,到底如何打算?”也有心腹臣僚这样问。

子谦蹙眉。

不多久查探消息的人回报,晋王府里颇有异样,子谦暂时松了一口气,然后痛痛快快地出了一身汗。他知道那个不老实的弟弟,短时间内应该不会再对自己动手。如今武皇身体安康,大权在握,两个皇子之间公然开战,好处只会让他人得了去,想来子健也是聪明人,如此,自己算是闪过了一段最危险的时间。但如此局面得来实在侥幸,子健先前敢大胆地派人对太子和自己直接下手,如今是有什么令他把握不住,所以才不敢冒险。变数——子谦想——那个在暗地里保护自己的人是谁?

平安了一阵,部将们再来王府,带来消息说,武皇下令在蜀山郡以王侯之礼重建亡巴国君之墓;五处碎尸合葬,因头骨无存,便以白玉雕琢人头形状安置棺内;从蜀山郡押运至上都的诸多珍玩,如今又运回旧地,给亡国巴君陪葬了。

“这也没什么。”子谦浑不在意地说,“如今蜀山郡人也是我大洛的子民,如此安抚那厢民心,也是父皇的德政。”

“如今宫中最受皇上宠爱的,便是鹃夫人了。”部将们仍是担忧地抱怨,“她本是亡国巴公主。多半是她媚惑了皇上,今日能说动皇上重建大逆巴君之陵,难保日后不妨害殿下!”

“父皇英明,怎会受妇人媚惑!”子谦沉下脸来厉声责怪。

部将们亦觉失言,俱垂头沉默。子谦温言道:“不过是个女人,有何能耐令诸位忧心?”他想,虽不明鹃夫人是个什么样的人,但她要敢在后宫兴风作浪,头一个饶不了她的便是栾皇后,如此对那亡国公主倒不用在意许多。

子谦的不安不在煦鹃。部将们的忠心和能耐他虽明了,但上都不是大队人马做攻伐的地方;亭台楼阁间,最管用的还是心机、毒药,还有暗夜里悄悄探出的匕首。晋王子健多年来的准备,现在正能派上用场,一想到这里子谦便恼火。未倾松已离开了上都,白琦意外身亡,子谦觉得身边急缺一个稳妥的后盾,而除了子健,他还须提防一人。

城兵马司正在上都四处搜捕那巴地来的女刺客,子谦也派人多方巡查,却是毫无结果;同时他也很想找到那个暗中狙杀刺客、保护了他的人,这就更没有线索了。他想到了一个最糟糕也是最诡异的情况——那巴地女刺客正是暗中保护了他的人——那将白琦撕成碎片的暴虐凶残,和把尸体在房顶上刻意摆放端正的戏弄之意,在他心底引起的是同样一种疯狂和凄烈的感觉。她在太子府救了他一命,在晋王府动手脚,杀死所有来犯的刺客,目的不是要保全他,而是要在日后亲手取下他的性命——这对一个有着刻骨仇恨、执意复仇的人来说,正在情理之中。他反复揣摩、推测,杀太子,惊吓窈娘,行刺白琦,斩杀枕边侍妾,把白琦碎尸……他想她是在和他玩猫捉鼠的游戏,故意这般恐吓他,以此来折磨他,然后在暗中欣赏他是如何忧惧不安、惶惶不可终日。他若是死在这女刺客手里,子健该是何等欢欣啊。

但不管怎样,现在还活着。子谦又想,事情或许也没有那么坏,这变数或许更出人意料。四周一片黑暗,那朦胧的所见所感未必就是真实;“巴地女刺客”,如此招摇的身份也让他不禁怀疑那究竟是真是假。他最想不通的是她为何会与亡妻如此相像?她是故意要扮成亡妻的样子来刺痛他么?但巴地的女子,又为何熟知已故秦王妃的模样?巴人寻仇,为何先对太子下手?反复思量中有时子谦真会在一闪念间想到最虚妄荒谬的结论:那就是未雪明的亡魂从地府里归来!她已化为厉鬼,怨恨疯狂地要把一切拽入地狱。

要不要把这件事告诉未倾松呢?要让他再次离开琅琊冰原么?

每日子谦在水边的凉亭默坐,默默地凭栏眺望,曲枝有时会陪在他身边。正是樱桃成熟的时节,曲枝用一把极小巧的银刀剖开樱桃、挑去核儿,等樱桃肉堆满一碗,她就把酸酪浇上去,拌好砂糖,轻轻地把碗奉到子谦的面前。子谦拿起银勺,第一口却是喂给曲枝。曲枝也就满脸通红地张嘴接了。乳白的酸酪下樱桃红得鲜艳,她的双唇亦如樱桃般可口地诱人。

秦·王府里的太监侍女们都在暗暗地奇怪,如果说先前窈娘得宠是因为容貌和已故王妃有几分相似,曲枝这么一个娇小、单薄、胆怯又笨拙的女孩,和王妃一丝影子都不像的人,是怎么讨到秦王欢心的?更何况她还是从蜀山郡来的。蜀山郡,也就是先前亡逆的巴国,那可是杀害王妃的仇人……但曲枝是越来越漂亮了,时常悄悄地对子谦微笑,被他发现时就不好意思地转过头。子谦想,看在同乡来人的份上,不知那巴地的女刺客会不会对这个亡国郡主手下留情;若真是亡妻的幽魂返世,那暴戾的怨鬼断不会放过他新宠的小良媛了。

五月初五宫中有宴,曲枝鼓了好几天的勇气,求子谦带她进宫。秦·王府里有正式名分的内眷,确实只有曲枝一人。子谦同意了。曲枝欢喜了片刻,又立在子谦背后,怯怯地碰了碰他的袖子,颤抖地小声问:“我能不能求你……给我一样东西?”

她想他肯定会生气,但子谦只是点点头,漠然说:“我知道。”

秦王的良媛拿出一个小小的雕刻精美的红木匣子,双手奉给了鹃夫人。

盒子打开来是红色的丝绸,轻轻揭开,露出一只酒盏,非金非银非玉非牙非角非瓷非木,黄白底色上描绘的朱纹缤纷繁复,鲜艳夺目。

这是一片人的头骨。

鹃夫人的手颤抖起来,满眼泪光,看着秦王的良媛。“他……他……”鹃夫人颤声说,“你……你……”

“我……我……”秦王的良媛在鹃夫人的目光下慌张无比,涨红了脸,结果口不择言地胡说八道,“我……喜欢他。”

鹃夫人愤怒气结,狠狠地盯着秦王的良媛。“糊涂!你好糊涂!”鹃夫人低声恨道。

秦王的良媛垂下头,羞愧难过地哭起来了。她想自己一直是个很糊涂的人,总是在做让列祖列宗、夫君还有公主表姐生气的事。

“唉……算了算了……”鹃夫人叹息,“脸哭花了怎么见人?过来罢。”

秦王的良媛收了泪,战战兢兢地坐到鹃夫人的梳妆台前。鹃夫人看她用青黛描了描眉梢,在双颊轻轻地补上些香粉。她真是比以前美多了,鹃夫人有些怨恨地想。那光彩,正是一个傻女孩儿对心上人的爱慕和憧憬。

有什么东西像夏日的乌云般从心底蒸腾而上,鹃夫人立刻用簪子挑起胭脂,熟练地涂抹在双唇。白兰花香幽幽地溢开了,散发出的不仅有夜露和鲜花的芬芳,还有晦夜黑暗里不甘心的凄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