缀珠辞·梦里的孩子

——爹爹，我是从哪里来的？

——嗯？哎呀！真是的……你是打哪儿来的？坏了坏了！爹爹居然全忘了……不过没关系，爹爹还是爹爹，爹爹还是最喜欢你，对不对？

——爹爹，我的妈妈呢？别人都有妈妈，我怎么从来没见过妈妈？

——呃……你想要妈妈？好，爹爹马上成亲，给你找个最好的妈妈！

——爹爹，他们说，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成亲后才会有娃娃，你没成亲，我是从哪里来的？

——唉……好噩的梦啊……

——爹爹怎么会做梦？你不是一直醒着么？

——啊，是了是了，爹爹想起来了。以前……而且是很久很久以前，爹爹做了个梦，在梦里，你不知从哪里跑来，和爹爹一起玩耍。玩啊耍啊，好开心啊，时间快到了，你也忘了要回去。结果爹爹的梦醒了，你也就从梦里掉下来，掉到爹爹的身边，你就是这么来的。

——是这样的啊……

——是啊，就是这样的！走吧，跟爹爹出去，咱们继续玩，你想玩多久就玩多久，玩够了咱们再回来。

——爹爹，我……我……我生病了……我……我……我该怎么办……

——啊……这不是病，你好好的……好得很，其实……这个……这个……就是这样……现在你知道了罢，小孩子其实是这么来的……你……你用不着这个样子看我罢？人都是这么来的！没什么好大惊小怪……你再长大些就更明白了。

——爹，你以前跟我可不是这么说的！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爹，你以为我到现在还不知道小孩子是怎么来的么？

——啊……呃……呵呵……好噩的梦！

以前，爹说我是从他的梦里掉出来的，我就相信了；后来，我知道小孩子是怎么来的了，我知道他骗我，他一直骗我；现在，呵呵，我又发现他其实没骗我，真像是在做梦一样，孩子其实真的就是父母的梦，我也一直是他的梦，一直都是……

我想，我对他来说，也许不是很糟糕罢？就算不是什么美梦，大概也不会是噩梦罢？

爹，你是自北门神殿现世以来最会骗人的琅琊领主；我就是你的缺心眼、不长眼、不学无术的不肖子。你说的话，我都听！

缀珠辞·如果一个小男孩喜欢

——爹爹，其实我不讨厌她……其实我……挺喜欢她的。我该怎么做呢？

——那么和她玩罢。好好地和她一起玩，好好地帮她学走路，别再欺负她了。

其实，我喜欢你。

一开始只是好奇，然后觉得你和我挺像，于是就有点儿喜欢你了。

所以我决定，和你一起玩。就像小时候、爹爹说的一样，好好地和你一起玩。

我还会帮你，帮你怎样从这比死还难过的悲惨境地里站起来，一步一步地走出去，就像当初我在那比死还难过的悲惨境地里，那个女人帮我一样。她很丑，但她很有本事，她让我在血海里洗澡，然后我就会杀人了。我没她那本事，你也不用去血海洗澡，你大概也不敢亲手杀人，所以我就帮你一步一步地走罢，就像小时候，我在家里，帮那个跛丫头学走路一样。

她天生一只脚有残疾，走不了路。在琅琊冰原，天生残疾的孩子，如果不是被神明诅咒，便是被神明予异常的天赋。她不仅跛脚，还是个哑巴，好几岁了也不说话。她的父母抱着她到北门神殿来，求爹爹救助。但她一看见爹爹就开口了，她叫爹爹做爹爹。那可是我的爹爹啊，她居然也叫爹爹了。当然，因为爹爹是琅琊领主，他是琅琊冰原所有孩子的父亲。于是她的父母就把她留在北门神殿，交给爹爹抚养。爹爹给她起了名字，给她准备了一盏灯。爹爹说她的脚应该有治，她应该能走路。爹爹给她准备药膏，给她按摩针灸，为她在神前祈祷，并扶着她，教她走路。

那只残疾的脚一触地，她就疼得直哭，大喊大叫。爹爹扶着她的肩，耐心地哄她，安慰她，但不许她停，逼她走路。她也就慢慢地、慢慢地，能在爹爹的扶持下，走一步、走两步……后来她不哭不叫了，自己扶着墙，拐着脚在北门神殿走来走去，又难看，又笨拙，每走一步都要停下来大喘气，眼泪汪汪，满脸是汗……

你知道么，我是爹爹最小的孩子，爹爹最宠我。她来了以后，看爹爹那么照顾她，我真嫉妒啊。我跟爹爹捣乱，躲起来，吓唬爹爹，让他着急地到处找；我欺负那跛丫头，在四下里没人的时候，把她绊倒，看她在地上挣啊爬啊，就是站不起来。她咬着嘴唇流了好多眼泪，弄得地面水汪汪的一片，不过，她从不在爹爹面前告我的状。看她哭，我也挺难过，就悄悄地走了……

我调皮捣蛋，爹爹不气；知道我欺负她以后，爹爹大怒。爹爹要打我，因为他说，他教过我，要爱护帮助比自己弱小的人，我为什么不听话？

爹爹真打了，但打的不是我，是三姊。

你知道么，在家里，在北门神殿，在整个琅琊冰原，除了爹爹，三姊的地位最高了，比大哥还高。因为我出生的时候妈妈死了，三姊成人后，她就是琅琊冰原的女主，大哥就算是少主，也要让她三分。虽然她还是个姑娘，可是琅琊冰原所有的女孩子都争着请她来为自己主持成人礼，在那一天，她为她们梳头，而她们要称她做妈妈。

三姊也像是我的妈妈。她自己还那么小呢，就知道疼我，喂我吃饭，帮我穿衣，给我洗澡。我小时候怕黑，都是她哄我睡觉。在她行成人礼之前，我一直和她住在一起。三姊说，爹爹最疼我，所以交给别人照顾她都不放心，她代替妈妈来照顾我。她求爹爹说，不要打弟弟，弟弟还小，不懂事，做错了什么，是她的疏忽过失；爹爹最疼弟弟了，万一把弟弟打痛了，爹爹自己更难过；要打就打她罢……

我的三姊啊……就算没有妈妈，我也没受过一丁点儿的委曲，我有三姊。我像喜欢爹爹一样喜欢她，看她替我挨打，我很害怕，也很难过。原来一个自己喜欢、并喜欢自己的人受痛，比自己受痛还要痛。我再也不欺负那个跛丫头了……其实，我本来就挺喜欢她的。一开始只是好奇，因为北门神殿里我最小，只是别人宠着我；现在突然来了个更小的，就像以前的我一样，我觉得很有趣。我也可以宠宠她罢？我喜欢她，可我该怎么喜欢她呢？我想和她一起玩，但她不会走路，怎么和我玩呢？

于是我问爹爹，我喜欢她，可我到底该怎么做。爹爹说，让我帮她学走路，于是我就扶着她在北门神殿里走。她每走一步都疼得出汗，我替她擦汗，喂她喝水，我问她要不要休息，她总是摇头。我很担心，因为爹爹说，每天坚持，不可松懈，但她的脚很弱，千万别累坏了，不然就永远也走不了路了。她每走一步我都想，今天走得够多了么？累坏了可怎么办？怕她摔跤，我握紧了她的手，不敢放开。我把我爱吃的东西留给她，我给她讲我听来的故事，我的脸很美，可为了引她发笑，我拌最滑稽的鬼脸给她看，每天晚上，等她睡了，我就到神前为她祈祷。爹爹真高兴啊，爹爹说，他太宠我了，真担心我会变成一个不懂事的小糊涂虫；现在我学会用心地照顾人、帮助人了，这样才算是他的好孩子呢。而她啊，她终于也学会自己走路了，虽然走得一瘸一拐，又难看，又笨拙，但她能自己走了、不用任何帮助和扶持……那天她笑得真开心，仰天大笑……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在我的家里放声大笑的，因为那可是琅琊圣地，北门神殿……

我现在想，她当时那么拼命地学走路，大概也是喜欢我，知道我的心思，想早一些时候陪我玩……

要是爹爹看见她能自己走路的样子，该有多高兴啊。可还没等那一天，爹爹就到南方来了，因为那天北门神殿来了一个……哼！田子道！虽然是爹爹的好朋友，是前辈，可我到现在还是很生他的气……他让三姊嫁给中原人；不知他还和爹爹说了什么，爹爹就到南方来了，带着所有的哥哥，还有很多很多的兄弟。他们来中原打仗，他们要让天下重归一统。什么祝容啊，还有这些那些的，通通不是爹爹的对手。呵呵，你听说过了罢，定天者一，琅琊无敌，那就是我的爹爹，琅琊领主，天狼星尊……

我已经很久不想和谁一起玩了，我早已行过血首礼，是大人，不该像小孩子那样玩了。但是看见你，我又想玩了，让我们像小孩子一样玩罢。你的手脚好好的，可以立刻陪我玩，不用我多等。而且你也要和我一起玩，因为我要，你就必须和我玩，就像很久以前，因为他们要，我就必须陪他们玩一样。

不过你放心，我不欺负你，嗯嗯，我会好好地帮你，教你……嘿嘿……

我们一起玩……玩什么？嗯嗯，当然不会是小孩子的玩具，我们都是成年人了，就玩些更大、更重、更厉害、更能让人吓一跳的东西，比如……嗯嗯……天下的命运……

嘿嘿……

缀珠辞·没有灯的人

——你知道么，在北门神殿，曾经有一个人，那个人无视神谕，说，这是什么屁话；那个人逼琅琊领主让位于他；那个人把射天狼踩在脚下，大笑道，小狗，现在看清楚你的主人是谁……呵呵……他可真是……真是……

——你知道么，当时天降红雪，他的血流了一地，北门神殿就像沉入了血海。

——你知道么，当父亲的，大概总是偏心地宠爱小儿子。

——你知道么，我今生唯一的遗憾是……呵呵，不，虽然如此，我今生仍没有遗憾，没有，你好，你很好，这就够了。我是一个没有心愿、没有灯的人，所以你要答应我，你一定要答应我，你要把你的灯，留给……

——北门神明呵，此生此命，已献至您的足前，只是那个人……那个人啊……即便他狂悖忤逆、违反神谕和父命，即便他已离开了北门神殿和琅琊冰原，我也祈求，请佑他平安，请佑他平安……我生如此求，死如此求……

——我要回家了，你……你这悖神逆祖去往南方的人……我的命，我的运……你什么时候……才回来……我在你离开的地方……等你……

灿灿北辰，请现熠耀，指我方向；湛湛天狼，请放光明，照我归程；浩浩冰河，请扬清波，涤我罪孽；巍巍神殿，请启北门，迎我还家。

一头白狼长啸着在茫茫雪地中奔跑，朔风急掠过北门神殿，吹出了洞箫声般压抑的哽咽，玄天冰河里掀起迭迭玉峰般的狂潮，雪浪滔滔，即起即灭，哗哗的大水声震动冰原。今夜星辰陨落，神明离位，琅琊冰原为父亲的北去放声悲泣。